你有给人家画清楚了吗?没注漏吧?
走出段路,骡老爹还在担心地问韩二。
韩二翻了个白眼:全写了全写了,问第几遍了您!
臭小子!
骡老爹一蹬眼,扬酒囊作势要打。
韩二知道他是因为罕有没把人送到城墙附近,有些不安心,一缩脖子避开,道:没什么事,您就少操心了,剩下的路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我留意了,他们车和马都不错,天还没黑就到了。
那就好。
骡老爹放下心,转头望起前面的路。
涌洲西部多山,越往西山势越陡,林木越高大茂密。在山林中过夜,是件很危险的事,他们也要赶在天黑之前,找平坦宽阔些的地方安顿。
骡老爹却不知道,与他们分别之后,师巫洛和仇薄灯并未前往那座小城,而是转头舍了马车,走进另一片山野。
夜露渐渐凝聚,师巫洛细心地为仇薄灯又盖了一层厚氅。这两天,晚上歇息的时候,他总是陪着仇薄灯,便是白天驾车,也不把仇薄灯单独留在车里。
他要保证仇薄灯惊醒时一定能看到他。
夜色渐渐深了。
又昏沉睡了一天的仇薄灯忽然睁开眼,黑瞳中空蒙蒙一片,仿佛还停留在某个噩梦里。师巫洛抬起他的脸,让他看着自己,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不再惊悸,可目光还介于梦魇与清醒之间。
阿洛。
我在。
阿洛。
我在。
师巫洛一遍又一遍,像那天在荷塘深处般回应他。
渐渐的,仇薄灯空茫的黑瞳终于有了焦距,他呼吸急促起来,仿佛像刚刚被人拉出海底。他伸出手,紧紧地环住师巫洛的腰,像生怕这个人也消失不见了。
阿洛。
仇薄灯的声音很低。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所有陪伴他的身影,都渐渐地远去了。他什么都没能护住,什么都没能留下。唯一能够听到的声音,来自你第一次,他努力地想要告诉一个人自己做了什么梦,自己有多害怕,可他怎么也说不出来,怎么也说不清楚。
像有东西堵塞在咽喉里,压得他喘不过气。
别怕。不会走。不会留你一个人。
仇薄灯定定地看着他,伸手环住他的脖子,拉低他。
一个急促的吻。
在呼吸交融里找到自己的存在。
一直到激烈的吻渐渐变得缠绵,彼此染上对方的温度,仇薄灯才松开手,眼尾微红,懒懒散散靠在师巫洛的肩上,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直到这时,仇薄灯才发现自己身上盖着师巫洛的黑氅,窝在他怀里,由一只高大的白鹿驮着,行走于一片古老的森林中。月光流水般地淌过松石,萤虫三三两两地飞舞,偶有发光的草木一掠而过。一只青羽赤喙的鸟停在枝干上打瞌睡,头一点一点,被惊醒后匆匆忙忙地展翅进树林深处。
枯叶沙沙作响。
四周美得静谧又原始。
换做普通的大小姐,醒来发现自己被带进古林里,就算再怎么迷恋情郎,也该害怕起来了。然而仇薄灯只是往师巫洛怀里稍微侧了侧,藏得更深了一些。
要把我拐去哪?
他声音带点缠绵后的慵懒,就像晶莹的砂糖轻轻碾磨。
去朝城,一会就到了。
朝城?仇薄灯微微偏头,想了下,洲西有奇山,不知其名,山有迷径,通一隐城。城多异菌,荧荧如幻,又有熏华,朝生夕死,有蜉蝣水生,其名曰朝。《涌洲洲志》说它难寻其路,得见者千年不足一二。
以前来过。师巫洛简单地解释,拨开仇薄灯落到鬓边的头发,又说,月下的朝城很美。
仇薄灯抬眼。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安静地看着他,像高天,像雪脊,像所有亘古不变的事物。每一次从梦魇中醒来,他都能在这双眼睛中确认自己的存在。
想带你去看看。
师巫洛说。
想带你去看看。
想让你高兴些。
好啊。
仇薄灯笑起来。
噩梦的影子彻底从他身上褪去了。
说话间,白鹿在一棵古木下停步,不再向前。前面的树林中,有迷雾飘荡。师巫洛带着仇薄灯落到地面,就要抱着他走进去。仇薄灯却挣开他的手臂,跳了下来,月光顺着绯红的衣摆,倾泻到枯叶上。
蒙住我的眼睛。
仇薄灯解开自己的发带,递给师巫洛,然后仰起头,月光照在他的脸庞上,泠泠如雾如纱。
顿了顿。
傻子。
他语调很轻地骂。
白听了一路的风花雪月,陆十一的好文采也没能熏陶这个人稍微懂一点婉约风雅。明明是想让他高兴一点,却只会说朝城很美,想带你看看,就像曾经通过若木灵傀写字告诉他,鱬城很美,却不会多说几个字彰显自己的存在。
不会写情诗,不懂风雅。
放到话本里,十有八九只能沦为一往情深的配角。
是真的傻。
可在他的故事里,又怎么能让这个傻子沦为配角?
要蒙住我的眼睛,到朝城再解开,仇薄灯闭上眼睛,睫毛轻轻颤动,要给我一个惊喜。
微凉光滑的绯绫盖过少年的眼睛,在空蒙的冷月下又覆过雪色的肌肤。师巫洛将绯绫绕到仇薄灯脑后,仇薄灯就整个地被他环在了怀里。他垂着眼,绯红的窄绫在苍白的指间绕过,打成一个结。
好。
他应许。
要在月色最美的一刻解开。
好。
一个慢慢地教什么是风月婉约,一个认认真真地学,就像曾经一个教什么是万物,一个就牢牢地记住。月光把他们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从前如此,今朝如此,来日亦如此。
眼睛被蒙住后,世界重新陷入一片黑暗。
仇薄灯安静地站在原地,听见身前的人直起身时,衣衫窸窣的细响,接着一只熟悉的手握住他,与他十指相扣。
仇薄灯顺从地被师巫洛牵着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前走。枯叶被踩过的沙沙声,不知名的鸟儿振翅声,寒露滚落的嘀嗒声世界被放大,又被缩小,清凌凌的草药味始终陪伴着他,黑暗依旧将他吞没,却不再可怕。
有人会带他走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