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我固执的不肯再张嘴的样子,他似乎也拿我没办法了,轻叹了口气,放下碗和勺,然后拿了一块手帕来轻轻的给我擦拭唇角。我木然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盯着他看:“刘轻寒,你说你有话要跟我说,你要说什么?”
“……”
“你说吧。”
“……”
“你说什么,我都听着。”
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声音里竟然透着一点笑意,可是那笑意里,分明的冷,分明的刺,就连我看着他的目光里,都有着纠缠不清,连我自己也分辨不清的爱恨。
我真的很想知道,此时此刻,刘轻寒,你要跟我说什么。
解释?还是辩解?
又或者,你还有什么安排?这个天下,还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需要你来交代?
你说,我听着。
我什么都听着。
这一刻,我的心里涌出了太多酸甜苦辣的滋味,也有千千万万的情绪涌上来,所有想要怒吼,想要哭闹,想要发泄的情绪,让我微微的用力握紧了拳头,指甲磨破了掌心,更深深的扎了进去。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轻轻的说道:“轻盈。”
“……”
“我们,都不小了。你忘掉你的过去,我也改改我的脾气,我们,在一起吧。”
“……”
一时间,我僵在了那里。
他的唇瓣也并不比我更有血色,像是覆这一层薄霜,说完那句话之后就轻轻的抿了起来,明明没有再说话,可我却听着他的声音,那一句话,一边一边的在我的耳边回响——
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一起吧。
我们,在一起吧……
我感觉到这一刻心脏的不胜重负,也感觉到血流奔涌的声音几乎要盖过周围的一切,这个时候,他却慢慢的伸出手来拿起了我握成拳头,但此刻已经失去了知觉的手,纤细的,几乎痉挛的手指在他黝黑肌肤的映衬下,苍白得几乎透明,像冰雪雕琢而成的。
他用粗糙的掌心轻轻的摩挲着我的指尖,让我感到了一点温度,才感到他的掌心里温度是滚烫的,还有一点薄汗。
似乎,在他的心里,也有着等待宣判一般的紧张和不安。
他最后将我的指尖捏紧了,轻轻的说道:“我不想再看到你一个人。”
“……”
“我来照顾你,好不好?”
“……”
我没有回答。
我准备了怒意和讽刺,准备了最尖刻的口吻和最锋利的言语……我准备了太多太多。
可我没有准备这个问题的答案。
甚至于,半生过去了,我没有想过,有人会问我这个问题。
可现在他说,要来照顾我?
我突然笑了一下。
曾经,好像有一个人,她就一直在等着,等着别人问她这个问题,等着别人用不仅温柔的口气,更等着别人用温柔的态度,温柔的拥抱来对待她。
可是,她好像只等来了那些温柔的许诺而已。
我睁大眼睛望着他,明明是近在咫尺的一个人,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变得模糊了起来,视线被突然涌上来的滚烫的液体扭曲,连他的样子也扭曲了,只有那双明亮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我,仿佛还在专注的等着一个答案。
我听着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沉重。
然后,一滴眼泪,就从我的眼角滑落了下去。
一看见我的泪,他立刻慌了:“轻盈。”
伸手就要过来给我擦拭泪水,却被我抬手轻轻的格开,我看着他,平静的问道:“什么时候开始的。”
“……”
“什么时候,你开始骗我?”
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沉默了一下,慢慢的放了下去。
我听见他的喘息沉了一下,然后说道:“从你告诉我,你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可以逃过老师的责罚。”
“……!”
我恍惚了一下,然后记起来了。
在他火烧集贤殿,在看着那冲天的火焰熊熊燃烧的时候,他说傅八岱这一次会把他打残,而那个时候,我就告诉他,我是怎么逃过傅八岱的责难的。
装不知道,装作无辜,他就下不了手。
那个时候,他听到我的话的时候,似乎神情就有些复杂,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装失忆,要骗我。
既然要骗我,又怎么能不骗周围的人?
所以,他撒下了这个弥天大谎,他烧毁了自己的脸,装作被柱子砸晕了,也就顺理成章的失去了那一段记忆,傅八岱即使说了他“不得好死”那样近乎诅咒的话语,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而裴元灏——裴元灏还要用他收复扬州,更要用他来牵住裴元珍,又怎么会对他如何?
所以,他骗了所有的人,一路从京城骗到了江南。
然后,在望江亭,他开始骗我。
我看着他那张遮掩了太多表情的面具,慢慢的说道:“你骗别人都很容易,没有人了解你,可是你骗我——你是如何骗过我的?”
他的喉咙微微一哽,然后说道:“说一个谎话骗人,先要骗过自己。”
“……”
“要让别人相信,先要让自己相信。”
“……”
“我让自己相信,我已经失忆了。”
“……”
我微微挑了一下眉毛。
是啊,最完美的谎言,不久是连说谎者自己都相信吗?
所以,望江亭上,那凉薄的目光,陌生的话语,敌意的态度,每一样,都是一个远道而来,深入敌境的人该有的,甚至在二月红里,他的喃喃自语,他的矛盾疑惑,每一样,都是一个失忆的人,一个对前尘往事一无所知的人该有的样子。
他骗了他自己,也骗了我!
可是,可是——
我明明可以看得出来!
他在给我写绝情诗的时候,有意无意,却又自然无比的推脱;他明明文采平平,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成诗,却偏偏在我的要求下,几乎一气呵成了那首绝情诗;而我送那首绝情诗去销了户籍,以我的身份,和我当时在金陵的地位,扬州管理户籍的官员应该立刻上报,可扬州府内却没有一点动静。
这一切,就这么顺理成章的发生了。
就像我和裴元修成亲的那一晚,那点亮了整个扬州城的烟火,也是那样顺理成章的出现。
我没有怀疑。
我明明应该怀疑,他从来就不是一个好大喜功,做表面文章的人,又怎么会在寒食节这种日子里去大放烟火?
可是,我太相信他了。
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吉祥村里那个目光纯净,心思单纯的渔夫,也明明知道,他早就不是在集贤殿里被傅八岱打破了脸也不敢违抗的学生,可是,我就是不知道去怀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