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茗还来不及从这骤然的变故之中缓过神来,便感到了腰间被猛的一推,身后早被做过手脚的栏杆应声断裂,她只感到一阵极为熟稔而恐惧的失重感,而后眼前便是眩目的天旋地转。
“……”风茗猛地睁开了眼,只觉得眼前的景象一片恍然,却又是无比的熟识。她朦朦胧胧地听到台上的戏仍旧在咿咿呀呀地唱着,这分明是中原的洛都,而非北疆的风城。
风茗尚未从方才梦中的往事之中回过神来,脑海中仍是昏昏沉沉的一片,鼻尖却捕捉到了一股熟悉的淡淡墨香。
而那戏台之上,弱柳扶风的旦角正宛转地唱着一曲《落梅风》:“斜阳外,草如雾,西风驻寒池如玉。明月楼无人眺京都,子规声莫语归去。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
……
怎么又梦到三年前的事情了……风茗定了定仍有余悸心神,在心中感慨了一番。
风城因山势而分作南北两城,南为外,北为内,近年来多有龃龉。而自从主张两城和解的南城主事在三年前的夏宴上猝然遇害、身为城主嫡女的风茗也险些丧命之后,两方积重难返的矛盾也终于一触即发,至今仍是僵持不下。
鼻尖萦绕着的淡淡墨香让风茗恍惚的神思又清醒了几分,她这才发现自己正倚靠在沈砚卿的肩头,只要稍微一抬眼便可看到他线条利落分明的侧脸映衬在戏台灯火之中。
不知为何,一向颇为敏锐的沈砚卿似乎并未察觉到风茗已经醒来,一贯从容含笑的目光此刻却是沉静地望着远方。这目光却又似乎并未落在戏台之上,仿佛已清透地看尽了勾栏之中的万象,又仿佛什么也没有在看。
风茗也只是愣了一瞬,便赶忙坐起身来,有几分尴尬地咳了一声,低声道歉:“咳……抱歉。”
“醒了?”沈砚卿偏过头来看向她,微微挑起的眼尾仿佛带着三分不经意的微笑,让先前沉静的目光也如湖水因风皱面,“可是因为近日楼里冗杂之事太过费神了?”
沉稳与狡黠,这原本截然不同的两者却能被流水无痕地融合在一处,化为独有的气质与风华。
既然对方给了自己台阶下,风茗便也不多说什么,索性默然地点了点头。
“看你一直脸色不佳,是病了?还是是做噩梦了?”沈砚卿端详着风茗的神色,末了叹了一口气低声发问,抬起手轻轻地覆在了她的额头。
“只是梦到了以前的事情,觉得……今是而昨非吧。”风茗微微闭上眼摇了摇头,额头上感受到的是自他手心传来淡淡温度,“先生,我这是睡了多久了?”
沈砚卿闻言却是展眉一笑,放下了手道:“还好意思问?这会儿戏倒是刚刚唱完,这一个时辰过去,我的肩可都有些酸了。”
“这么久?抱歉……”风茗向着戏台张望了一番,果然看见戏已唱完,几位伶人走上台前谢幕,台下人们离开时衣物摩擦的窸窣声以及戏迷们惊呼声交织成一片,看来也别有市井意趣。
沈砚卿反倒是带着几分戏谑地笑道:“真想赔礼的话,不如过几日得了空,再请我来一次?”
“……先生觉得这戏很有趣?”风茗显然不曾料到他会这样回答,愣了片刻方才牵了牵嘴角,问道。
“聊以打发时候罢了,总好过那些寻常戏码。”沈砚卿笑了笑,轻描淡写地问道,“如何?”
“既然先生喜欢,那我也乐意之至了。”风茗轻快一笑,虽是本能地觉得沈砚卿似乎并未说出实情,却仍是一口应了下来,“不如便等我完成了明日的委托?我方才听那轻鸿娘子在台上谢幕时说,这出戏要连着演上十日呢。”
“这自然是由你来决定了。”
“不过……”风茗似是想到了什么,起身离开时又低声问道,“戏里的那位忠武之后,最后如何了?”
“结果啊……”沈砚卿玩弄着手中的折扇,眸中的光芒又透露出几分先前看戏时的沉静之意,“乱臣伏诛新帝登基,忠武之后虽得了封赏,却因曾事奉于乱臣手下而颇受非议,数年后终因功高震主而丢了性命。最后一折里其妻于江南被捕,临刑前正见得故乡落梅时节风雨如晦,心绪纷乱不已,便自占一曲《落梅风》言其心境。”
“想不到竟是这样惨烈的结局……”风茗倒是着实惊了一惊,只因勾栏里向来都爱编排欢喜团圆的戏码,如此编排倒当真少见,“我原以为到封官进爵便是结束了。”
“世事向来无常至此,因而人们也就偏爱将那欢喜团圆写在戏本之中。”沈砚卿的语气之中不乏遗憾,琉璃色的眸子里仍旧盛着三分笑意,“这出戏反其道行之却似乎仍是很受看客喜爱,那写出戏本的人,倒也有趣。”
“只是戏本到此作结,未免也太过仓促。无论如何,总该给出一个后来得以平反的结局才是。”风茗微微摇了摇头,低声惋惜道。
这样说着,他复又轻叹了一声,径自笑着,却不知究竟是在叹惋什么:“后来?可惜这世间之事,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后来’呢?”
听得此言,风茗也不由得平白生出了几分感慨来。
世人皆爱团圆美满,即便是倾力一搏后落得了如戏曲之中的这般结果,也总期望着后来人为之平反或是赞颂。
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后来呢?
她不禁又回忆起醒来之时听到的那曲《落梅风》,心下也有几分感慨,望着勾栏外沉沉的夜幕,轻声地哼唱了几句:“动新愁,云别岫,溯江水残月随流。画船载将人去也,人间事何惹得淹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