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衡好似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的自己行走于一片黑色的帷帐之中四下皆是通路,四下又俱是虚无。
她什么也看不见,却又能真真切切地听见无数的声音交杂着如絮语般萦绕在耳边,或平缓或嘶吼,或敬畏或咒骂。
“……无人教养的货色……”
“……一个女人还妄想做到十三使……”
“……轻佻跋扈……行事乖张……”
“……还请大人开恩……”
“……没有没有……您请吧……”
“……倘若你还想向上爬的话……本宫可以帮你……”
……
真是聒噪啊。
玉衡有几分厌恶地蹙了蹙眉,而这些絮语却并未就此消失,反倒是愈加变本加厉,直刺她的记忆深处。
“……夫人投井了……”
“……四小姐……快随我们走……”
“……向洛都跑……快……”
“……哪来的小叫花占了我们的地盘……给我打……”
“……想活下去吗……那就和我们走……”
……
“闭嘴。”她忍无可忍,低低地呵斥了一句。
那些絮语似是应声一般,短暂停顿了一瞬,而后却又于霎时之间齐齐开口,七嘴八舌此起彼伏之间,直教玉衡头痛欲裂。
“唔……”
她痛苦地蹲下身来扶住了额头,咬着牙再次呵斥着:“闭嘴……闭嘴!”
喉头忽而一堵。
她几番挣扎着想要发声,最终却只是咳出了一片腥甜。
“咳咳……”
眼前的幻象蓦地便如溃不成军一般,倏忽退去。
玉衡剧烈地咳嗽着猛然睁开眼来,于沉沉的暮色之中望见了一方陈旧的墙壁,透过墙上破损半开的窗户,正可见屋外的雪落得越发纷纷扬扬,簌簌地夹杂着枯枝折断的脆响。
喉头的腥甜气味依旧浓烈得生疼,额头的灼烫感亦是不曾退去多少。她定了定略显紊乱的气息,而后挣扎着试图撑起身去探一探此处的情形。然而只是身形略微一动,她便觉得那些伤口处的污血似乎早已与衣衫紧紧黏会在了一处,被牵连得仍在火辣辣作痛。
玉衡本能地便要低头察看一番伤势,却是在此时方才发现她的衣襟不知何时已被整理得十分熨帖,而衣衫之外又裹上了一件颇为厚实的玄色长衫。而她手腕之上的镣铐已不知何时被卸去,伤口处亦被简单地包扎过。
她却是立即认出了此物,这正是那时在定襄伯府中她为苏敬则处理伤口时随手解下的发带。
只是她的衣衫仍旧是透骨的湿冷,纵然披上了长衫,栖身之处也已被铺上了些许干燥的枯草,也依然无从缓解。玉衡略微侧了侧目光,却见得她此前所枕着的是数件叠放整齐的衣物,就制式与衣上的血迹看来,似乎应是属于被她勉力杀死的那名士兵。
玉衡的动作不由得顿了顿,眸光沉沉地抬手攥了攥长衫的衣角将其掀开,而后也一时顾不得牵动伤口,竭力以最快的动作地将在河水中泡得冰凉的衣物一一换下。
裂开的伤口被水泡得发胀,撕下粘连的布料时疼痛更甚。玉衡咬紧了牙关,终是不曾发出半点声响。
然而这一番窸窸窣窣的动静过后,待得玉衡倚着墙壁缓缓坐定时,虚掩着的木门便被恰到好处地轻轻推开。
“好些了么?”苏敬则见得她起身似乎也并无太多的惊讶之色,如往常一般温和地笑了笑,而后略有几分生疏地说出了这样的称呼,“谢姑娘。”
玉衡听得末了的三字,微微愣怔了一瞬,而后不置可否地牵了牵唇角,故作轻松:“眼下是什么时候了?”
甫一开口她才发觉自己的声线已喑哑得不成模样,索性也不再多说什么。
“不算太晚,算来尚未到落日时分。”苏敬则不紧不慢地走上前来,驻足在她身侧递来了一盏清水,“此处并无可用的水源,故而寻了只勉强算做完好的茶盏接了些雪水——或许可做润喉之用。”
茶盏虽有些许破损,倒也被打理得颇为干净,几点未融的雪花粘在杯沿处,一时竟好似一色。
“多谢。”玉衡轻轻颔首,接过了他手中的茶盏缓缓啜饮着,“这里是……”
这水略有些冰凉,却并不算十分刺骨,亦是没有什么异味,确实能够聊以润喉。
“意园故地。”苏敬则顺势蹲下身来,目光掠过了玉衡换下的血衣,低声道,“先前走得匆忙,唯有暂且取下尸体尚且可用的衣物,抱歉。”
“倘若连你也需说抱歉……”玉衡轻叹着径自摇了摇头,复又放下了茶盏,戏谑着笑道,“当真觉得抱歉的话……不如便说一说这之后的事?”
苏敬则亦是浅浅地笑了笑,简短地将此间之事轻轻带过:“也并无太多特别之处,赵王自顾不暇并未再派人手前来。不过这场雪来得突然,加之你的伤势不堪重负,为免留下太多行迹,也唯有暂且避于此处。”
“如此么……”玉衡本能地抬手抵了抵额头,缓解着脑海中时断时续的钝痛感,“看来堂兄那边进展得很顺利,多谢。”
苏敬则方才便取过了那只茶盏,似有些心不在焉地随手摆弄着。听得玉衡此言,他的动作却是略微顿了顿,良久抬起眼帘看了过去,眸光依旧沉敛而宁静,一如倒映着千般风景却唯独不见浅底的明渊:“你不寒心么?”
玉衡明白他所指为何,而她自己那时也已隐隐猜到依照谢徵的性子和对洛都的了解,决计不会轻易定下转攻华林苑挟持天子的计策,遑论清晨之时的那一番应对。
“倘若他因我而错失了这样的机会,那才令人寒心。”玉衡抵着额头不假思索地接过一句,而后方才察觉出他的言下之意,不由得勉力笑道,“即便换做是我,也会向堂兄提出同样的计划——或许还不会设法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