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黑色尖叫又开始了。
在营地行动失败和那个红发女警出现的双重打击下,他早早就醒了,满脑子都是尖叫声,像牙医手中的电钻一样刺耳。
是的,他对阿耳特弥斯有个计划。是的,欧忒耳珀那镇定自若的低语从天上传到他的耳边。不过,他也很清楚,这根本无法阻止黑色尖叫。他曾经希望能够靠自己的力量控制它们,可是最终,他清楚,自己失败了。这就像是当你因为肚子里的肠子绞痛醒来时,虽然不严重,好像没什么要紧;但是最后你很清楚,你会在厕所蹲上一个小时,这无疑是流感或者食物中毒。
尖叫声先是低鸣,很快就会变成黑色尖叫。
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些反应。
颤抖的双手,汗津津的皮肤——与黑色尖叫相比,这些都不算什么。
他先是在农舍里来回踱步,然后走到黎明中充满潮湿空气的户外。停下,停下,快停下!
但是它们从来都不会停止。于是他吞下更多的药片(这也不管用,从来都不奏效),驾驶着这辆四轮驱动车,一路把车开到他现在站着的地方:在拥堵不堪的那不勒斯城区,他企盼着周遭充斥的嘈杂噪音可以盖过尖叫声(这办法有时能管用。真是讽刺,噪音把他从黑色尖叫中拯救出来——越多、越大而且越嘈杂的噪音就越有效)。
他让自己混入人行道上拥挤的人群中。他走过很多个贩卖食物的小摊贩,酒吧,饭店,洗衣店,还有纪念品商店。他在一家咖啡店外面停了下来,想象着他能够听到餐叉在瓷器上刮擦的声音、牙齿咬下去的声音、下腭咀嚼的声音、嘴唇吸吮的声音……
餐刀切割的声音。
就像餐刀在切断喉咙……
他在贪婪地聆听噪音,像在把噪音吸入体内,盖住那些尖叫声。
让它们停下,让它们停下来……
回想起他的少年岁月,女孩子们都躲着他,男孩子们不会躲开而是盯着他,有时还会在斯蒂芬走进教室时放声大笑。他很瘦弱,不擅长运动,能讲一两个笑话,谈论电视里那些节目,聊聊音乐什么的。
不过普通的部分无法盖过奇怪之处。
他记不清有多少次在老师的说话声音中迷失自我,她说出的单词如音乐般悦耳,无关乎内容——那些他从未听过的字词。
“斯蒂芬,总和是多少?”
啊,多么美丽的声调!这句话最后那个三连音,切分音,g,g,然后是b平音,她的声音因为这个问题绽放出来,真是悦耳。
“斯蒂芬,这是你最后一次无视我了,你马上去校长那里,现在就去。”
这个“校长”的发音更胜过三连音。
之后他才能反应过来:哦,我又搞砸了。
此时,其他的学生不是避开他就是盯着他看(两种同样残忍)。
奇怪的人。斯蒂芬真是太怪了。
好吧,他的确是。他像其他人一样清楚这一点。他的反应就是:要么把我变得不那么奇怪,要么干脆闭上该死的嘴巴。
现在,在这个忙碌的城市中的某个忙碌的角落,斯蒂芬把头抵在一面老旧的墙上,让数千个声音在他身边流过,穿过他的身体,这就像浸泡在温暖的浴缸中,环绕着、安抚着他狂跳不止的心脏。
听啊,在他的脑子里、他激烈的幻觉里,地上的红色血泊,昨夜从那个男人的脖子里漫延出来。
听着血液喷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嘶吼,声音大得就像响亮的钟声:叮当,叮当,叮当。
听着那些难民发出的尖叫声。
接着是黑色尖叫。
从青春期起,黑色尖叫就开始了,抑制住它们是一场持久战。声音如同斯蒂芬生命中必需的血液,给他慰藉,给他解释,给他启迪。木板的吱呀声,树杈的沙沙声,小动物在宾夕法尼亚州的公园和庭院里四处跑动发出的咔嗒声,蛇在灌木丛中滑行的声音。可是就像伴随着健康细胞生长的脓毒病一样,一些声音也会折磨他。
人声变成其他声响,而各种声响变成人声。
路边的建筑工地的设备运转时发出这样的声音:“地窖,地窖,地窖,地窖。”
鸟鸣声不再是鸟鸣声。“看我摇荡,看我摇荡,看我摇荡。”
风声也不再是风声。“啊——走,啊——走,啊——走。”
树枝的嘎吱作响。“滴下,滴下,滴下,滴下……”
还有一个从紧闭的喉咙中发出的声音,那应该是一声低语,“再见,我爱你。”变成一串遍布林间的卵石。
此刻,一声黑色尖叫,一声可怕的尖叫,如钻孔机的咆哮。从他的腹股沟开始——是的,你可以听见它们在那下面——接着尖啸声透过他的脊背,穿过他的下巴,穿过他的双眼,钻进他的大脑。
不……
他睁开双眼,用力眨了眨。人们在经过他身边时,不安地看看他。值得庆幸的是,在城市的这个区域,有很多流浪汉,也有很多人失魂落魄,所以他的异常举动并没有使别人因此报警。
这真是太糟了。
欧忒耳珀不会原谅他的。
他尽力控制自己,保持前行。他走到下一个街区后停下,抹了一把汗水后,他把脸再次抵到墙上。他拼命地呼吸着,环顾四周。斯蒂芬此时在著名的圣齐亚拉教堂附近,在贝尔迪托十字街上——这条一英里长的街道把罗马古城一分为二,也就是所有人都熟知的斯帕卡那坡,或被称为那不勒斯分割点。
这是一条交通混乱的街道,十分狭窄,游客、行人、自行车、小型摩托车和小汽车杂乱地塞满整条街。有很多小商贩和小店铺在兜售纪念品,圣像画、家具、意式即兴喜剧雕像、腌肉、水牛马苏里拉奶酪,装在有本国形状的瓶子——利蒙切洛瓶里的意大利柠檬甜酒,还有各色当地甜点——斯福利亚特尔,也就是贝壳形的意大利夹心酥,这是斯蒂芬最为钟爱的糕点。不是因为它的味道,而是因为牙齿咬开馅饼脆皮时发出的清脆声响。
现在的清晨已经很热了,于是他摘掉帽子,用随身携带的纸巾擦拭光头上的汗水。
黑色尖叫又来了,他只好绝望地把注意力再次转回到周遭充满嘈杂声的街道中。小型摩托车的突突声,叫卖声,喇叭声,什么重物在石头上被拖拽的声音,街头艺人身边的扩音喇叭里传出小孩子咯咯的清脆嗓音——眼前这个中年男人蜷缩在折叠成摇篮模样的纸盒子里,只露出戴着婴儿软帽的头,正在摆弄面前的一个洋娃娃。看起来真是够怪诞的,他匪夷所思的歌唱吸引了周围经过的路人。
一阵风刮得头顶上那些晾晒的衣物猎猎作响。
“妈咪安静,妈咪安静。”
随即他意识到这是另一个声音,正在逐渐变大。
踢嗒……踢嗒……踢嗒……
这个节奏立刻把他吸引住了。声音形成和谐的共鸣。他闭上双眼,并没有转头去看身后声音来的方向。他在仔细品味这个声音。
“抱歉,”一个女人说,“不,嗯,我的意思是,我很抱歉。”
他睁开眼,转过身来。她二十岁左右。很瘦,头发编成长发辫,脸蛋很漂亮。她穿着牛仔裤和叠穿的吊带背心,深蓝色的套在白色的外面,以及浅绿色的文胸——这是他从露出的肩带判断出来的。她单肩背着一台相机,另一边肩膀背着一个背包。她的双脚上套着一双木质高跟的牛仔靴,真是特别。正是这双鞋使她在走近时踏出了那样独特的声音。
她踌躇了一下,眨眨眼。然后说:“哪里有出租车?”
斯蒂芬说:“你是美国人?”
“哦,你也是。”她大笑起来。
很显然她早就看出来他是美国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