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姆又吸了一口威士忌,然后有些腼腆地笑着说:“所以呢?”
丹斯挑眉:“所以?”
“对于研究人体动作学的人来说,我算是个难题吧,一个像我这种状况的人,你可能没办法读懂吧?你能吗?”
丹斯笑了起来:“哦,我还是能读个大概的。肢体语言有自己的表现层次。你的面部表情、眼神和头部动作所表达的内容,与其他肢体健全的人表达出的内容相差无几。”
“真的吗?”
“这就是人体行为的表现方式。实际上,你这种状况的表现更加易懂——因为信息表达得更集中。”
“那对你来说,我岂不是像一本打开的书?”
“没有人是一本打开的书,只不过有些书比其他书更好翻罢了。”
“我记得,你在审讯时提到过人的反应状态。愤怒、消沉、否认还有讨价还价……在事故发生以后,我接受过很多次心理治疗。并不是我想要治疗,不过,像我这样的状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除了接受也没别的选择。当时的心理医生跟我讲,悲伤分为几个不同的阶段,和你说的反应状态差不多。”
凯瑟琳·丹斯很清楚莱姆所说的悲伤的五个阶段。但这并不是一个需要在今天讨论的话题。“不管是生理上的病痛还是情感上的压力,你会讶异于大脑面对各种逆境时的反应,是何等神奇。”
莱姆不再看她,说道:“我常常感到愤怒。”
丹斯依旧用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注视着莱姆,摇着头说:“哦,你远远没有你所说的那么愤怒。”
“我是个残废。”他厉声说道,“我当然感到愤怒。”
“我还是个女警察呢,那又如何?我们都有感到恼火的理由,也都会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感到压力重重,还要抗拒各种不如意的发生。但若说愤怒,不,你已经不再愤怒了,你已经走出了那个阶段,现在,你正处于接受的阶段。”
“我的生活中,不是在追踪杀人犯,就是在接受理疗。汤姆说,我所做的理疗运动量,远比我应该接受的强度要大得多,顺便说一句,治疗过程痛苦又无聊,简直是没完没了。这根本不能说是在接受吧。”
“我所说的接受,并不是这个意思。你接受了当前的状况,然后奋起反抗。你并没有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哦,对不起,你确实老老实实地坐着呢。”
丹斯的道歉并没有丝毫歉意,莱姆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丹斯看得出,她的玩笑取悦了莱姆。她可以确定,莱姆并不是一个世故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什么政治正确。
“你接受了现实,并试图改变它,但你说得也不错,这对你来说并不容易,是一个严峻的挑战,不过你并不会因此心生怨恨,感到愤怒。”
“我想你看错了。”
“啊,你刚刚眨了两次眼睛。这是压力反应的表现,说明你自己都不相信你所说的话。”
“和你这女人争辩总是讨不到好处。”他喝光了杯中的酒。
“啊,林肯,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你的基准反应,你骗不了我。不过不用担心,我会替你守口如瓶。”
前门打开,阿米莉亚·萨克斯走了进来。她将外套扔在了椅子上,随后与丹斯互相打了个招呼。丹斯从她的姿态和眼神中看出,她显然是有什么烦心事。萨克斯走到窗前,向外看了看,随后拉起了窗帘。
“怎么了?”莱姆问道。
“一个邻居刚刚打电话给我,说今天有人去了我家,向人打听我的情况。他说自己叫乔伊·特雷法诺。我曾和乔伊在巡逻队共事过。他想知道我在忙什么,问了很多问题,在我家外面张望,看来看去。我的邻居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于是给我打了电话。”
“你觉得这人并不是乔伊,而是别人冒充的?真的不可能是他吗?”
“不是他。他去年离开了警局,搬去了蒙大拿。”
“也许他回来了,想来找你,看看你的近况。”
“如果真的是乔伊回来了,那一定是见鬼了。因为他去年春天就在一起摩托车事故中去世了……而且,我和罗恩最近都被人跟踪了。今天早些时候,还有人翻了我的包。当时包就放在我的车里,车门锁着,他们扒了我的车。”
“这是在哪儿发生的?”
“就在泉水街,那家花店现场附近。”
就在这时,一件被凯瑟琳·丹斯忘却的事情忽然间闪现在她的脑海。她此刻终于又记起来了。丹斯开口说道:“有件事,我得告诉你们……虽然也许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还是让你们知道得好。”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了,但莱姆还是打电话叫齐了所有人:塞利托、库柏、普拉斯基,还有贝克。
此时,阿米莉亚·萨克斯正若有所思地打量着他们。
随后,她开口说道:“出了一点问题,有人在跟踪我和罗恩。而且刚刚凯瑟琳告诉我说,她好像也看到了什么人。”
人体动作学专家点了点头,表示确有此事。
萨克斯看了普拉斯基一眼,问道:“你跟我说,你曾看到一辆奔驰车跟着你,在那之后,你又看到了吗?”
“没有,今天下午之后,我就再没看到过。”
“你呢,梅尔,最近有没有什么异常的事发生?”
“我觉得没有。”略为有些纤瘦的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但我也一直没太注意过。一般来说,不大有人会跟踪实验室技术人员。”
塞利托说他也许也看到了什么人,但并不确定。
“你今天在布鲁克林的时候,丹尼斯,”萨克斯问贝克说,“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监视你?”
贝克愣了一下,说道:“我?我今天没去布鲁克林。”
萨克斯皱眉:“但是……你说你没去?”
贝克摇头说:“没去过。”
她目光转向丹斯,丹斯一直在观察贝克,此时,她对萨克斯点了点头。
萨克斯伸手探向腰间的格洛克手枪,面向贝克说道:“丹尼斯,把手放在我们能看见的地方。”
贝克瞪大了双眼:“什么?”
“我们需要好好谈谈了。”
除了贝克外,房间里的其他人事先都已经简单了解了此事,所以见此情形均未像贝克这样惊慌,不过普拉斯基还是将手放在了自己的手枪上。朗·塞利托也不动声色地站到了贝克的身后。
“喂,喂,喂,”贝克说着,皱眉看向自己身后魁梧的警探,“这是要做什么?”
莱姆说道:“丹尼斯,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凯瑟琳·丹斯之前要对莱姆和萨克斯说的“值得一提的事情”,并不是有人在跟踪她。萨克斯提起这事也是为了让丹尼斯·贝克放松警惕,转移注意力。丹斯说的其实是贝克之前的异常行为,早些时候,贝克说他曾去过花艺工作室现场,丹斯注意到,他当时的坐姿是双腿交叠,并回避与他人的眼神接触,这些都表明他在说谎。而他当时所说的内容是,他刚刚离开现场,并未注意泉水街上的封禁是否已经解除。但当时丹斯想不通贝克为什么要欺骗大家,所以一时间也就没有多想。
但是后来,萨克斯提到她在现场调查后,发现有人扒了自己的车,而且当时贝克也在场,丹斯便想起了贝克的异常表现。萨克斯之后便打电话给当时同样在现场的南希·辛普森,问她贝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在你走之后,警探。”辛普森回答道。
贝克却说自己在现场待了将近一小时。
辛普森还补充说,她相信贝克后来是去了布鲁克林。萨克斯便问贝克去布鲁克林做什么,这样就可以让丹斯根据他的反应来判断,他是否真的在隐瞒什么事情。
“你闯进我的车里,还翻了我的包。”萨克斯说着,语气尖锐,显然正在发火,“你还向我的邻居打听我——假装成一位和我一起工作过的同事。”
他会否认吗?如果丹斯看错了,或者自己猜错了什么,那么这件事就会变得很难看。
但贝克垂头看向了地板,说道:“其实,这些都是误会。”
“你跟我的邻居套话,打听我的消息?”萨克斯气愤地问道。
“是的。”
萨克斯靠近了他。他们的身高相差无几,而此时,盛怒下的萨克斯似乎更加高大起来,双眼含怒地俯视着他。问道:“你是开一辆黑色的奔驰吗?”
贝克皱眉:“就凭做警察领的这点工资?”这个回答听起来倒像是实话。
莱姆看了一眼库柏,后者立刻去dmv数据库查看了一番,而后摇头证实说:“不是他的车子。”
好吧,就算他洗脱了跟踪的嫌疑,但贝克显然是有些见不得光的企图,瞒着大家。
“那么,说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莱姆问道。
贝克看向萨克斯,说:“阿米莉亚,我真的很想让你留在这个案子的调查组。你和莱姆一起,你们两个是一个团队。而且,坦白来讲,你们两个也吸引媒体眼球,我很想和你们多些合作和交流。但是我在总部提议将你正式调遣进调查组后,发现了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萨克斯语气决然地问道。
“我的公文包里有一张纸。”贝克向普拉斯基示意,后者正站在一个有些破旧的公文包旁边,“折起来了,在最上面右侧放着。”
菜鸟警探依言打开了包,找到了贝克所说的文件。
“那是一封邮件。”贝克继续说道。
萨克斯从普拉斯基手中将其接过。她看了看邮件上的内容,便皱起了眉头。有一瞬间,她面无表情。然后,她将邮件拿到莱姆宽大的轮椅扶手上。莱姆也看到了纸上简短而机密的信息。邮件来自警局总部的一位高级警监,上面写着,几年前,萨克斯与一个纽约警方的警探,尼古拉斯·卡瑞里有过密切的交往,后者后来曾遭到多重犯罪指控,包括抢劫、行贿和伤害罪。
虽然萨克斯并没有参与其中的任何犯罪行为,但不久前,卡瑞里被释放出狱,上层由此担心,萨克斯或许还跟这名前警官有什么联系。当然,他们并不是担心萨克斯会做出什么违法乱纪的事情,只是,如果有人看见他们相互往来,尤其在媒体的关注下,那么事情就会变得如同邮件中所表述的那样——“难看”。
萨克斯清了清嗓子,却什么都没说。莱姆清楚萨克斯和尼克之间的事情,他们曾如何筹划着婚礼、如何相爱,而在尼克隐藏的罪犯身份暴露时,萨克斯又是如何的心碎。
贝克摇着头说:“我很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接到命令,要提交一份详尽的调查报告。包括我在何时、何地、见到什么样状态的你;我打听到什么、调查到什么,不管是在你上班期间,还是下班之后,与卡瑞里或是他的朋友之间,有没有任何形式的接触。”
“这就是你为什么到我这里来问她的状况。”莱姆愤怒地说,“简直是胡扯。”
“实话说吧,林肯,我无意冒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想让萨克斯留下调查这起案子,尤其是这样性质严重又很受关注的案子。像她这样背景的警察绝对不可以留下,但我拒绝了这个提议。”
“我已经好几年没有见过尼克了,我根本不知道他出狱了。”
“这也是我要写在报告里的。”贝克再次用下巴指了指自己的公文包,说道,“我的报告就在里面。”普拉斯基又在他的包里找到了几张纸,然后将它们交到了萨克斯的手上。萨克斯看了一眼上面的内容,而后传给莱姆去看。上面写的都是贝克监视萨克斯的具体时间和打探的问题,还有在萨克斯的行程表和通信簿上看到的内容,以及从其他人那里打探到的萨克斯的信息。
“你闯进了她的车,还翻看她的包。”塞利托指责道。
“是的,我承认,我做得很过分,对不起。”
“你他妈的为什么不直接找我把问题说清楚?”莱姆对贝克喊道。
“或是和任何一个人说清楚也好啊。”塞利托补充道。
“这个命令来自高层。要求调查在暗中进行,我必须保密。”贝克解释着,随后转头看向萨克斯,说,“我做的事情让你很生气,我很抱歉。但我确实是真的想让你留在这件案子里,我想不到其他的调查办法了。不过我已经向上级提交了我的结论报告。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你看,能不能请大家把这件事翻篇,我们继续好好查案?”
莱姆看向萨克斯,而让莱姆最为心痛的,是萨克斯对于此事的反应:她已经不再愤怒了。看起来很愧疚,因为自己的关系给大家造成了麻烦,干扰了同事们的工作。萨克斯很少在人前表现出脆弱和受伤的模样,也因此,每每人们见她如此,总会觉得心疼。
萨克斯将邮件还给了贝克。随后,她不发一语地拿起外套,平静地穿过前门过道,同时从口袋中掏出了车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