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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2 / 2)

伯格拿起一本《犯罪现场》,翻了几页。“著名犯罪现场,看起来都是讲这些。”他笑着问:“总共多少个犯罪现场?四十?五十?”

“五十一个。”

在意外发生后,莱姆开始写作此书。凭借尽可能地回忆和想象,他在脑子里一一重游纽约许多旧犯罪现场。那些案件有的已经告破,有的至今还悬在那里。在书中他写到位于五点区的老酿酒厂,那座声名狼藉的老房子,在一八三九年一个很平常的夜晚,有十三起互不相干的命案几乎同时在那里发生;还写到查尔斯·奥布里奇·迪肯,此人在一八六三年七月十三日杀害了自己的母亲,当时正值南北战争如火如荼之际,迪肯宣称凶手是一名被解放的奴隶,使白人对黑人的仇视更加激烈;

书中有发生在老麦迪逊广场公园戏院顶楼的建筑师斯坦福·怀特的三角情杀案,也有著名的柯尔特法官失踪案,还提到了五十年代的炸弹狂人乔治·摩特斯基、盗取“印度之星”宝石的冲浪手墨菲等大名鼎鼎的人物。

“十九世纪的建筑材料、下水道、厨师学校,”伯格翻着这本书念出声来,“同性恋浴室、中国城仓库、俄罗斯东正教堂……你从哪里学到这么多关于这座城市的知识?”

莱姆耸耸肩。在他担任资源调度组组长的那些年里,他对纽约这座城市的研究,丝毫不输于他在刑事鉴定上的知识。举凡历史、政治、地理、社会以及公共设施等方方面面,无不了如指掌。他说:“刑事鉴定人员在真空中不能存活。你对环境了解得越多,就越能更好地适应——”

就在他听见自己的声调变得热情起来时,他猛地闭上了嘴。

他气恼自己竟然如此容易上当。

“你真行,伯格医生。”他冷冷地说。

“奥,别这样,请叫我比尔好了。”

莱姆不想岔开话题。“我以前听人说,找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平滑的纸,把所有为什么应该自杀的理由写下来,然后在拿出另外一张又大又干净又平滑的纸,写下为什么不该这样做的理由。这样,诸如丰富、有用、有趣、挑战之类的字眼就会自动出现在你的头脑里,字字珠玑,催人振作。狗屁!这对我没有半点意义!更何况,我根本无法拿起一支他妈的铅笔去拯救我的灵魂。”

“林肯,”伯格继续温和地说,“我得确定你是这个计划的合适人选。”

“计划?人选?哈,多么残酷的委婉说法。”莱姆痛苦地说,“医生,我打定主意了,我今天就要做。实际上,现在就可以。”

“为什么是今天?”

莱姆的目光转向那瓶药和塑料袋。“为什么不呢?什么是今天?八月二十三日吗?今天和任何一天一样,都是死亡的好日子。”

医生用手指轻轻敲打着他薄薄的嘴唇。“我必须再花点时间和你谈谈。如果我确信你真的想要……”

“我想。”莱姆说。他又一次体会到缺乏肢体动作的辅助,语言是多么虚弱无力。他多想能把手放在伯格的臂膀上,或扬起手掌做出恳求的姿势。

没有征询他是否允许,伯格径自掏出一盒万宝路把烟点上。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折叠式金属烟灰缸,打开,放在他细瘦的大腿上。他抽烟的样子看起来很像一个常春藤联盟学校富家子兄弟会里的公子哥儿。“林肯,你明白问题所在,是吧?”

当然,他明白。这就是伯格为什么会来到这里,而他自己的医生不肯“助一臂之力”的原因。加速不可避免的死亡是一回事;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执业医生会给临终的病人开出超出规定或足以致命的剂量的药物。大多数检察官对此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非那医生故意炫耀——像克沃尔肯那样。

但说到瘫痪、半身不遂、四肢麻痹和残废人士呢?喔,情况就完全不同了。林肯·莱姆才四十岁,而且还曾成功地摆脱了呼吸机。除了体内潜在的一些有害基因外,在医学上没有任何理由说他不能活到八十岁。

伯格说:“恕我直言,林肯。我得确信这不是一个圈套。”

“圈套?”

“检察官。我以前上过一次当。”

莱姆笑了。“纽约市的检察官忙得很。他们可没有工夫用残疾人做诱饵,逮捕安乐死医生。”

他不经意地瞄向那份犯罪现场报告。

……被害人西南方十英尺处,在一小堆白沙中发现一簇证物:是一团纤维,直径大约六公分,颜色灰白。经由x射线能量色散分析仪检验,此纤维组织成分为a2b5(si,al)o22(oh)2。无法判断纤维来源,也无法证实为何人所有。样本已送联邦调查局物证反应中心作进一步分析。

“我必须小心,”伯格说,“现在这已成为我的职业生命。我已经完全放弃整形外科了。总之,它已不再是一份工作那么简单,我决定贡献自己的余生去帮助有需要的人结束他们的生命。”

邻近这团纤维,大约相距三英寸远的地方,发现两张纸片。其一为普通新闻纸,上有“下午三点”的字样,泰晤士罗马字体印刷,油墨成分与一般商业报纸所用油墨相同。另一张碎片似乎是某本书书页的一角,上面印有页码823。字体为加拉蒙字体,纸张为日历纸。als和同步进行的茚三酮分析显示两张纸片上都没有指纹……无法判定为何人所有。

有几件事让莱姆想不通,那团纤维是其中之一。这么明显的东西,佩雷蒂为什么轻易放了过去?还有,为什么这些证物——报纸碎片和纤维——会摆在一起?这里一定有问题。

“林肯?”

“抱歉。”

“我在说……你眼下没有剧烈难忍的疼痛,也不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你有钱,有才华,还当警察的顾问……这可以帮助很多人。只要你想要,你就能得到……呃……丰富多彩的生活就在你面前,你的人生之路还很漫长呢。”

“漫长,没错,这就是问题。漫长的一生。”莱姆已经懒得再客客气气了,他咆哮道,“可是我不想要漫长的一生。就这么简单。”

伯格缓慢地说:“万一你后悔你的决定,你想过没有,唯一抱着遗憾活下去的人会是我,而不是你。”

“这种事谁能说得准呢?”

莱姆的目光又移回到报告上。

在碎纸片上方发现一颗铁螺丝钉。螺丝头为六角形,上面印有ce字样。螺丝钉长两英寸,螺纹顺时针旋转,直径十六分之十五英寸。

“接下来几天我的日程都安排得很紧。”伯格看了一眼手表说。他的表是劳力士。没错,死亡总是有利可图。“我们可以再谈一两个小时,好好谈一谈。然后冷静几天,我会再回来。”

有什么东西一直在困扰着莱姆。一种让人抓狂的瘙痒——所有瘫痪者的诅咒。不过,现在这种瘙痒的感觉来自内心,是折磨莱姆一生的那种类型。

“我说,医生,我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帮个忙。那边的报告,你能帮忙翻一下吗?看能不能找到一张螺丝钉的照片。”

伯格犹疑了一下。“照片?”

“一张拍立得照片。应该粘在靠后一点的地方。用翻页机翻太慢了。”

伯格把报告从翻页机上拿起来,帮莱姆翻页。

“就是这张,停下。”

当他看着这张照片时,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刺中了他。奥,别在这里,别在现在,求求你,不要。

“很抱歉,你能帮我再翻回刚才打开的那页吗?”

伯格照做了。

莱姆不再说话,聚精会神地研究着报告。

纸张碎片……

下午三点……第八二三页。

莱姆的心脏开始狂跳,额头也冒出了汗珠。他听见耳朵里回荡着巨大的嗡嗡声。

一个很好的报纸头条标题:一名男子在与安乐死医生交谈时猝死……

伯格眨了眨眼睛。“林肯?你没事吧?”他用漂亮的眼睛仔细观察着莱姆。

莱姆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说:“医生,很抱歉,但我现在还有点其他事要做。”

伯格缓缓地点点头,半信半疑地说:“有什么意外发生吗?”

莱姆露出微笑。保持冷静。“我只是想,能不能请您几个小时后再回来。”

现在要特别小心。如果让医生察觉你的企图,他会认为你没有必要自杀,把你的名字删掉,马上收拾起他的瓶子和塑料袋飞回西雅图去。

伯格打开记事本说:“接下来几天都不太有空。那么,明天……不行。我恐怕最早要到星期一才有时间。后天。”

莱姆犹豫了。天啊……他灵魂一直渴望的东西终于出现在他伸手可及的范围内,这是他过去一年来每天都在梦寐以求的时刻。要还是不要?

快决定。

终于,莱姆听见自己说:“那好,就星期一。”他的脸上露出不带任何希望的微笑。

“事情很严重吗?”

“是我以前的一个同事。他请求我给他一些建议,但我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我必须打个电话给他。”

不,这根本不是自主神经异常反射,也不是过度焦虑引起的症状。

林肯·莱姆感受到一种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必须分秒必争。

“能请你帮忙叫托马斯上来吗?我想他应该在楼下的厨房。”

“当然没问题。我乐意效劳。”

莱姆看到有一种奇异的东西在伯格眼中闪现。那是什么?戒备吗?也许。但似乎更像是失望。但是现在没有时间去思索这些。当医生的脚步声刚一消失在楼梯尽头,莱姆便扯开嗓子叫了起来。“托马斯。托马斯!”

“什么事?”那个年轻人的声音回答。

“快打电话给朗,叫他回来,马上!”

莱姆看了一眼时钟。现在刚过正午,他们剩下不到三个小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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