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简单……
“放弃?”
“不,我还要想想。”
过了一会儿,汤姆陪着阿切尔的哥哥过来了。他们聊了几分钟,彬彬有礼却内容空泛。然后是简短的告别,兄妹俩从客厅的拱形过道往外走。走到半路,阿切尔停住。她把轮椅转回来。“只是有件事让我感到好奇,林肯。”
“什么事?”
“巴克斯特。他有大房子或大公寓吗?”
这是怎么回事?他回想了一下案子。“一栋价值三百万美元的房子。现如今,你觉得多大才算大?你为什么问这个?”
“只是纳闷他为什么要在长岛郡弄个存储柜——发现枪的地方。你想啊,他可以把东西存在他的房子里,或者至少是离家更近的存储地。好吧,我只是念头一闪。现在要说晚安了。”
“晚安。”他说。
“别忘了我们的谜语:永恒和时间、空间。”
她驾着轮椅,离开了他的视线。
电脑救了我的命。
从几方面来说都是这样。上高中时,我对跟运动无关的一些事很拿手(个子高对打篮球很好,但瘦高个儿却不行)。电脑俱乐部、数学俱乐部、电脑游戏、网络角色扮演——我想扮成什么人,就可以扮成什么人。我想露出什么面目,就可以露出什么面目,谢谢你,图像化符号和photoshop。
而现在:电脑让我的事业成为可能。的确,我看上去跟大街上的人没有很多不同。但是,仅仅有一些不同就足够了。人们说喜欢与众不同,但他们不是真的喜欢——除非这种喜欢就是死死盯着、放声嘲笑和自我夸耀。因此,待在我的切尔西子宫这个安全之地,经营一份网上的生意,对我来说最合适。我用不着见人,用不着跟他们面对面说话、容忍傻乎乎的瞪视,即便他们脸上带着微笑。
而且,我收入可观。
现在我就坐在,是的,电脑前,为失去我的白城堡而伤心。我坐在餐桌前,敲下更多文字,浏览搜索结果。又输入另一条请求。滑动,滑动,我找到了更多答案。我喜欢打字键的声音,这声音让人心满意足。我试图描述过那种声音。不是打字机的那种,不是电灯开关的那种。我能想出来的最贴切的描述是,硕大的雨点敲击着紧绷的露营帐篷。我和彼得还是孩子的时候,我们有过六次露营经历,两次是跟父母在一起(那就少了些乐趣;父亲听比赛节目,母亲抽烟、翻杂志)。然而,我和彼得玩得很开心,尤其是在雨里:我不用跑去游泳,弄得很难堪。你知道的,那些女孩,还有那些身材健硕的男孩。
嗒,嗒,嗒。
有趣的是,时间似乎对你有利。我听有些人说,哦,我希望出生在这个时代或那个时代。罗马时代、维多利亚女王时代、三十年代、六十年代,但我很幸运,我就在此时此地。微软、苹果、html、wi-fi,诸如此类。我可以坐在屋里,桌上放着面包,床上偶尔躺着一个女人,手上握着敲骨锤。我可以按我所需、据我所好来装配玩具房。
谢谢你,电脑。我爱你那雨滴般的键盘。
继续打字。
所以说,电脑救了我的命,让我有了属于自己、不会受到外面那些购物者危害的生意。
它们现在就要救我的命。
因为我在尽可能地了解红,阿米莉亚·萨克斯,纽约市警察局的三级警探。
早些时候,我差点解决了她的问题,差点把她的头骨敲成碎片。我在白城堡附近跟踪她,手伸在背包里,握着美妙的圆头锤手柄,手柄光滑如女孩的脚踝。我跟到近处,这时冒出一个男人,他俩认识。我有种感觉,那是个警察,好像在她手下干活。小个子白人,像我一样瘦,好吧,不是很像,而且矮一些,但他似乎是个麻烦。他肯定有枪和对讲机。
我从她那辆性感的车上弄到了车牌,就此勉强罢手。
关于她,我了解到的所有有用信息都很棒。出身于警察之家,有个警察伴侣——嗯,曾经是警察。林肯·莱姆,一个名气很大的家伙。身体残疾,据我所知,这是他们的叫法。坐轮椅。所以,我们有一些共同之处。我不是真的有残疾,但我猜别人看我和看他的眼光是一样的。
我用力打字,打字。我的手指又长又大,双手强健有力。我每隔六个月或更长时间敲坏一次键盘,那还不是我生气的时候。
打字,阅读,记笔记。
关于红的信息,越来越多。她了结的案子,她赢了的射击比赛(这一点我记在心上了,相信我)。
现在我正在气头上……是的,你可以去杂货店买白城堡的汉堡。我会去的,但这和走进汉堡店是两回事,那瓷砖、油脂和洋葱的气味。在我们长大的地方,我记得去附近一家白城堡的事。有个叫林迪的表妹从西雅图来看我们,她和我一样上中学。我从没跟女孩出去玩过,我假装她不是亲戚,我幻想我们互相亲吻。我们去了白城堡。我送她一件礼物,她可以戴在亮丽的金发上,防止头发被淋湿:一条深蓝色的透明塑料雨巾,带有中国风格的刺绣,叠得平整,就像一张公路地图,装在一个小袋子里。林迪笑了,亲了我的脸颊。
真是美好的一天。
这就是白城堡对我的意义。红把它夺走了。
气愤,气愤……
我做决定了。然而:如果你没下定决心,那就不叫决定。在这件事上,我别无选择。仿佛得到了某种暗示,门铃响了。听到那个声音,我急不可耐。我把电脑里的资料保存好,把打印材料收好,打开了对讲机。
“弗农,是我?”阿莉西亚说。
“上来吧。”
“真的可以?”
我的心因为即将要发生的事而怦怦乱跳。不知怎么的,我回头看了一眼玩具房的门。我朝对讲机盒子说:“是的。”
两分钟后,她到了,就在门外。我看了一下监控视频。她独自一人(不是被红用枪押来的,我实际上是这么想象的)。我让她进来了,关门上锁。我不由自主想起了封闭墓穴的石头。
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你饿吗?”我问。
“不饿。”
我刚才饿,现在不饿了。我在琢磨马上要发生的事。
我伸手去接她的外套,然后记起来了,就让她自己把衣服挂好。今晚她穿着厚厚的教师穿的高领衬衣。她盯着游来游去的鱼。
红色、黑色和银色的。
那个问题就像一个旋钮,在我的脑子里强烈地悸动着,我想杀掉某个人时,敲碎的就是那个部位。
我真的想动手?
我对红的怒火,从皮肤下溢出来,烈烈燃烧。
是的,我想。
“什么?”阿莉西亚问,看着我的眼神还是那么谨小慎微。我肯定说出声了。
“跟我来。”
“嗯。你还好吧,弗农?”
“很好。”我轻声说,“这边。”
我们朝玩具房的门走去。她盯着复杂的门锁。我知道她看见了,而且充满好奇。他想把什么东西藏起来?她在纳闷。这密室、这窝巢、这地穴里有什么?当然,她什么都没说。
“闭上眼睛。”
现在她迟疑了。
我问道:“你信任我吗?”
她不信任。但她能怎样?她闭上眼睛。我抓住她的手。我的手微微颤抖,她犹豫一下之后反握住我的手。汗液混合在一起。
然后,我领着她走进门内,卤素灯光从钢刃上反射过来,晃得我眼花目眩。她没有。她乖乖听话,一直闭着眼睛。
将近午夜,林肯·莱姆躺在床上,巴望着入睡。
刚才这一个小时,他在想“弗罗默诉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案”。惠特莫尔打过电话,用他那冷静而沉闷的说话节奏,告知他没有发现其他潜在的被告。霍尔布鲁克律师是对的,清洁小组不可能做出任何会导致检修口打开的举动,而律师的私家侦探也找到了为调查局拆卸电动扶梯的工人。工人证实说,遮蔽检修口开关的盖板确实是关好锁死的,由此也证实了萨克斯的话:不管是出于意外还是有意,没人能打开检修口引发事故。
所以案子正式完结了。
现在,莱姆的思绪转到阿米莉亚·萨克斯身上。
今晚她不在,他对此感受特别强烈。当然,她在这里的时候,躺在他旁边,他也不怎么能感受到她的身体,但在她有规律的气息声中,在洗发香波和香皂富有层次的气味中(她不是一个调香师),他觉得安心。现在,他感觉到屋里的静寂很明显,不知怎么,这种静寂因为那了无生气的香味而加重了,那是清洁剂、家具上光剂和近处一排排靠墙摆放的书本纸张的气味。
他回想他们之前的刻薄话,他说的和萨克斯说的。
他们总是吵架,但这次不同。他从她的语气中能感觉出来。然而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库柏的确才智过人,但纽约市警察局犯罪现场调查组人才济济,有很多出色的证物搜集技术员和分析员,他们擅长的领域有好几百个,从笔迹到弹道学到化学到残骸重建……他们当中随便哪一个,她都可以用。而且,该死的,萨克斯本人就是刑事鉴定专家。她可能更愿意让别人去操作气相色谱/质谱分析仪或扫描电子显微镜,但莱姆自己也不操作仪器的。他把这种事留给技术人员去干。
也许她心里有别的事。他猜是她母亲。罗丝的手术是她心头的一个重担。老太太做心脏搭桥手术?当然,医学世界充满奇迹。但是想想我们皮肤底下这个高度复杂而脆弱的机器,嗯,你不禁会认为,我们过的每一个小时都是借来的。
由于“弗罗默诉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案”不复存在,明天梅尔·库柏就会回到犯罪现场调查组的“围栏”里。她可以痛痛快快地用他了。
睡意涌了上来,莱姆发现自己现在想的是朱丽叶·阿切尔,他对她未来的生活心存疑虑。她看上去具备条件,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刑事鉴定专家,但此刻他思考的是其他事:她对残疾的应对。她还没有完全接受自己的状况。在此之前,她有一段漫长又艰辛的路要走。如果,她实际上这样选择的话。莱姆回想起最初自己的抗争,抗争到最后是要不要实施协助自杀的激烈挣扎。面对那个选择,他决定继续活下去。阿切尔离那个抗争还远着呢。
她会怎么选择?
还有,莱姆想,他会如何看待她的选择?他会持支持态度,还是会反对终结的决定?
但她内心里有任何斗争,都是多年以后的事,那时他和她很有可能已成陌路人。这些沉思默想,虽然阴郁苦闷,却对他产生了静心安眠的效果。
大概十分钟后,他清醒过来,抬起脑袋,因为他在冥思中听到了阿切尔那轻轻的女中音。在永恒的开始和在时间、空间的末尾,我们会发现一样什么东西?
莱姆放声大笑。
是字母“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