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自己人。
这就是德尔瑞看待林肯·莱姆的方式,这会儿他正绕着莱姆的床边走来走去。有些人就喜欢这么做。瘫痪者是一个自我封闭的俱乐部,而他们用笑话、点头、眨眼闯入这个聚会。你知道我爱你,老兄,因为我正在拿你取笑。
林肯·莱姆知道,这种态度会很快、很快消失。
“看看这个,”德尔瑞说着,用手戳了戳那张克林尼顿床。“这是《星际舰队》里的东西。瑞克指挥官,你可以坐着你的飞船挪挪屁股了。”
“滚开,德尔瑞,”鲍林说,“这是我的案子。”
“那么这位病人在这里做什么呢,克拉奇博士?”
鲍林警官大步上前,怒气冲冲地对这位联邦调查局的高级探员说:“德尔瑞,你听见我说话了吗?滚出去!”
“瞧瞧,我真想给自己也弄一张这样的床,躺在上面舒舒服服地看球赛。好了,说正经的,林肯,这几年你还好吗?”
“他们敲门了吗?”莱姆问托马斯。
“没有,他们没敲。”
“你们没有敲门,”莱姆说,“所以我请你们离开好吗?”
“我有搜查令。”德尔瑞低声说,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
阿米莉亚·萨克斯用右手食指抠挖着拇指,指甲边缘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液。
德尔瑞环视房间,显然对这个临时拼凑的实验室感到惊叹,但他很快就抑制住内心的这种感觉。“抱歉,我们要接管这里了。”
在二十年的警察生涯里,莱姆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蛮横无理的接管行为。
“去你的,德尔瑞,”塞林托开口了,“离这个案子远点。”
“离远点?离远点?又不是我死气白赖地要趟这浑水。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吗?”
“我没有。”
“那么又是谁投币打了这个电话?”
“这……”塞林托一时答不上来,只是一脸惊讶地望着鲍林。鲍林说:“你会得到一份报告的。我们能为你做的就这么多。”他现在也开始转入防御了。
“一份报告,好啊。不过,听我说,你们打算怎么把报告送来?用联邦快递?还是邮局平信?告诉我,吉姆,对一个正在进行中的案件而言,一份隔夜的报告有什么用?”
鲍林说:“我们认为没有这个必要。”
“我们?”德尔瑞立刻反问,就像一个能一眼观察到微小肿瘤的外科医生。
“是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鲍林开始恼火了,“是我要市长把这个案子留在地方警局处理,而我们已经控制住局面了。现在请你走吧,德尔瑞。”
“你认为你们有把握在十一点新闻前结案吗?”
鲍林突然怒吼一声,把莱姆吓了一跳。“我们怎么认为不关你屁事,这他妈的是我们的案子。”莱姆早就听说过这个警官的坏脾气,但今天才第一次亲眼目睹。
“实际上,现在这他妈的是我们的案子了。”德尔瑞走到桌边,顺手抄起一件库柏的仪器。
莱姆说:“别这样,弗雷德。我们就要抓住那家伙的尾巴了。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工作,但不要把案子带走。这个嫌疑犯和你以前遇到过的完全不一样。”
德尔瑞笑了:“你们知道我最近一次听说这个该死的案子是怎么说的吗?你们找了一个普通市民来侦办刑事案件,”德尔瑞上前两步,看着莱姆的克林尼顿床。“还找了一个普通巡警鉴定犯罪现场,又派特勤小组到超市买杂货。”
“那是标准证物,弗雷德。”莱姆郑重地提醒他,“这都符合标准程序。”
德尔瑞露出失望的表情。“那么特勤小组呢,林肯?都是纳税人的钱。这就像‘得州电锯杀人狂’一样任意宰割纳税人……”
这些消息是怎么泄露出去的?每个人都发过誓要对这宗无头案保密的。
“而且,我还听说霍曼的手下找到受害人后,却没有马上进去救人,是不是这样?五频道的人全拍下来了。在你们的人进去之前,他们录下了足足五分钟的尖叫声。”他不怀好意地咧嘴笑着,望向塞林托。“朗,我的老兄,这大概就是你刚才所说的麻烦吧?”
我们做了这么多努力,莱姆心想,我们已经找到了感觉,已经开始学会嫌疑犯使用的语言,马上就要看清那个人了。他突然惊讶地意识到,隔了这么多年之后,他正重新投入到他一向热爱的工作中。可是现在,却有人要把这一切从他的身边夺走。顿时,愤怒的火焰在他心中勃然高涨。
“把案子拿去,弗雷德,”莱姆咆哮道,“但别把我们隔离在外,别这么做。”
“你们已经失去两个受害人了。”德尔瑞提醒他。
“我们只失去了一个,”塞林托纠正说,同时不安地望着余怒未消的鲍林,“第一位受害人我们完全无能为力,他是一张名片。”
多宾斯两手交叉在胸前,对这场争执冷眼旁观。而杰里·班克丝却忍不住跳了进来。“我们现在已经掌握住他了,我们不会再失去任何人了。”
“是啊,如果特勤小组的人都坐在那里,任由受害人尖叫的话。”
塞林托说:“那是我……”
“是我的决定,”莱姆抢过话头,“是我。”
“但你只是个平民,林肯,所以不可能是你下的决定。你可能提出建议,你可能提出请求,但我不认为那是你的决定。”
德尔瑞的注意力又转回到萨克斯身上。他的眼睛望着萨克斯,却对莱姆说:“是你叫佩雷蒂别管犯罪现场?这实在有些荒谬,林肯。你为什么总是做出一些像这样的事?”
莱姆说:“我做得比他好。”
“佩雷蒂可不是一个快乐的童子军。不,先生。我们俩刚刚和埃柯特谈过。”
埃柯特?副局长?他怎么会掺和进来?
莱姆瞥了萨克斯一眼,看到那神秘莫测的蓝眼珠,看到那一头凌乱的红发,他突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莱姆紧紧地盯住她,而她显然在刻意回避他的目光。莱姆对德尔瑞说:“你是说……佩雷蒂?不正是他解除了嫌疑犯观察第一位被害人的现场的交通管制?不正是他在我们还有机会获取重要证物之前就撤消了封锁,破坏了我们有远见的萨克斯辛苦保护起来的现场?我的萨克斯做得对,而佩雷蒂和其他所有人都错了。是的,她是对的。”
她正低头望着自己的拇指,脸上的表情显示出,她又看到了熟悉的景象。她麻利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包面巾纸,包住她不停渗血的指头。
德尔瑞简略地说:“你们应该一开始就通知我们。”
“滚出去,”鲍林喃喃地说。他的两眼冒出怒火,声调一下提得很高,“都给我滚出去!”他大吼。
即使一向冷静的德尔瑞也不禁吓了一跳,他倒退两步,躲开从这位探长口中喷出的口水。
莱姆不赞成鲍林的冲动。这件事本来还有挽回的余地,但现在鲍林却大发雷霆。“吉姆……”
鲍林探长对他的呼唤置之不理。“滚!”他又喊道:“你们不能抢走我的案子!”让房间里所有人惊愕的是,他突然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德尔瑞绿西服的衣领,把他直推到墙边。德尔瑞愣了一下,才用手指轻轻地把探长的手拨开,然后掏出移动电话,主动递给鲍林。
“你自己打电话给市长。要不,打给威尔逊局长也行。”
鲍林立刻松手放开德尔瑞,似乎有人在他和这个高个子男人之间隔开了距离。“你要这个案子,你他妈的就拿去吧!”说完,他大步走向楼梯,扬长而去。大门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这样吧,弗雷德,”塞林托说,“让我们参与办案,我们一定会抓住那个混蛋的。”
“我需要的是联邦调查局的反恐小组,”德尔瑞说,似乎在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你们没有对付恐怖分子的经验。”
“什么恐怖分子?”莱姆问。
“联合国和平大会。我得到密报,说机场会有事发生,而嫌疑犯就是在机场绑架了两个人质。”
“我不认为嫌疑犯是恐怖分子,”多宾斯说,“激发他实施犯罪的心理动机可能有许多种,但绝不是出于意识形态因素。”
“呃,但事实是,匡恩提科那边和我们都这么认定。很高兴你们有不同看法,但这正是我们要接手的理由。”
莱姆放弃了。疲劳夺走了他的全部意志,他现在只希望塞林托和他满脸青春痘的搭档今天早上没有来过。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遇到过阿米莉亚·萨克斯,希望自己从未换上过这件傻新傻新的白衬衫。现在他只觉得脖子发硬,而对脖子以下的任何东西都没有了知觉。
他意识到德尔瑞好像正对他说着什么。
“对不起?”莱姆扬起一边浓密的眉毛,请德尔瑞重复一遍刚才说的话。
德尔瑞说:“我在说,政治因素就不能成为犯罪动机吗?”
“我对动机没兴趣,”莱姆说,“我感兴趣的只有证物。”
德尔瑞又瞟了一眼库柏的桌子。“那么说,案子属于我们了。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还由我们选择吗?”塞林托说。
“你们可以留下搜索人员支援我们,要不你们就全部退出。就这么办了,希望你们不要介意,我们现在要把证物带走了。”
班克斯犹豫着。
“交给他们。”塞林托命令道。
年轻警探拿起刚从现场收集来的证物袋,全都装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德尔瑞伸手来接,班克斯瞄了一眼那瘦长的手指,把塑料袋扔在桌子上,走回到房间最远端,和其他警察站在一起。林肯·莱姆介于纽约警察和fbi探员之间,算是中立地带,而阿米莉亚·萨克斯则像生了根一样站在莱姆的床边。
德尔瑞对她说:“萨克斯警员?”
她的身子顿了一下,眼睛先望向莱姆,然后才回答道:“是。”
“埃柯特长官要你到我们那里做犯罪现场简报,他还说你星期一就可以到新岗位开始工作。”
她点点头。
德尔瑞又转向莱姆,诚恳地说:“不要担心,林肯,我们会抓住他的。下次你听到的,就是他的脑袋挂在城门柱上的消息。”
他朝随从的同伴点点头,一行人拿起证物依次走下楼梯。德尔瑞在走廊上招呼萨克斯:“你来吗,警员?”
她仍然交叉着双手站在原地,像一个在聚会上后悔参加的小女生。
“马上去。”
德尔瑞的背影消失在楼梯口。
“这些鸟人,”班克斯嘟囔着,把笔记本往桌上一丢。“真让人无法相信。”
萨克斯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你去吧,阿米莉亚,”莱姆说,“他们的车还在等着呢。”
“林肯。”她走向床边。
“别在意,”他说,“你做了该做的事。”
“我不愿意做犯罪现场鉴定工作,”她脱口而出,“我根本不想做这种事。”
“不管怎样,以后你不会再做了。工作已经告一段落,不是吗?”
她开始向门口走去,突然又转过身,冲动地说:“难道你除了证物之外,什么都不在意吗?”
塞林托和班克斯都站了起来,但萨克斯不理会他们。
“我说,托马斯,你能送阿米莉亚出去吗?”
萨克斯继续说:“对你来说,这一切只是一场游戏,不是吗?莫娜莉她……”
“谁?”
她的眼睛里快要冒出火来。“看看!你甚至不记得她的名字!莫娜莉·格杰,坑道里的那个女孩……在你眼里,她只是整个谜团的一部分。她的身上爬满了老鼠,而你竟然说‘那是它们的天性’。它们的天性?经历过这次事件,她再也不会和以前一样了,而你关心的,只有你那些宝贝证物。”
“当受害人还活着的时候,”莱姆用低沉的语调说,像是在给她上课,“啮齿类动物的咬痕都很浅,只是些皮外伤,医护人员顶多为她打一针狂犬病疫苗就没事了。在这种情况下,多咬两口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为什么不问问她的意见?”萨克斯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但这种笑与往常不同,带着恶意与不屑,就像那些憎恨残疾患者的护士和看护在恢复室巡房时会装出的那种笑容。莱姆不喜欢装作彬彬有礼的阿米莉亚·萨克斯,他喜欢的是那个心直口快的阿米莉亚……
“回答我的问题,莱姆,你要我做这个工作的真正动机是什么?”
“托马斯,客人逗留的时间太久了,你能不能……”
“林肯……”那个看护想开口说些什么。
“托马斯!”莱姆打断他,“我好像已经吩咐你做事了。”
“因为我狗屁不懂,”萨克斯咆哮着,“这就是原因!你不想有真正的犯罪现场鉴定专家加入进来,因为那样你就无法随心所欲地掌控全局。只有我……你可以叫我去这,叫我去那,完全按照你的要求去做,而我连吭都不敢吭一声。”
“啊哈,士兵造反了……”莱姆说,翻起眼珠望着天花板。
“可我不是你手底下的士兵,我打一开始就不想这样。”
“我也不想这样,但现在事实就是如此。一不小心,大家就都陷进去了。”他知道此时自己脸上的笑容是多么冷酷,多么令人寒心,但并不完全是由于她的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