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朱丽叶·阿切尔和林肯·莱姆单独待在客厅里。
“弗罗默诉中西部交通运输公司案”眼下已经不存在了,萨克斯和库柏拍摄的照片的打印件,以及阿切尔查找的信息的打印件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即便遭遇挫败,梅尔·库柏也像手术室的护士一样有条不紊。
今天早些时候,莱姆听到结案的消息,满脑子都是一个让人欢欣鼓舞的念头:他摆脱指导学生的重担了。但是现在,他不像一开始那样对这个念头感到振奋了。他不由自主地说:“如果你感兴趣的话,有些事你帮得上忙,我手头有其他几个项目在忙。不像案子那么有趣,是研究工作。法医学的深奥内容,学术界的东西,但你仍然可以帮忙。”
她转动轮椅面朝他,她的表情说明她很吃惊。“你觉得我不会走,对吗?”
“对。我只是说说。”一句从别人嘴里吐出来时,让他十分厌恶的言辞;既然他也讲过了,他就再也不喜欢这个说法了。
“还是你这么希望?”她腼腆一笑。
“你在这里很有帮助。”
这是他的至高赞美,不过她并不知道这一点。
“这不公平。对桑迪·弗罗默来说,没有钱,没法追索赔偿。”
莱姆说:“可你的情形不也如此。”他朝她的轮椅点点头。因为她的残疾源于肿瘤,而不是事故,她就无从索要赔偿金。“我算幸运的。有根管子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我从架设脚手架的建筑公司那里拿到了一大笔赔偿金。”
“管子?就这么回事?”
他大笑起来。“我在扮演新手的角色。我那时是犯罪现场调查组的头儿,但我忍不住要亲自侦查现场。凶手谋杀了警察,我必须去现场搜寻证物。我确信可以找到指向他的线索,别人都没法办到。一个很好的例子,应验了那句格言:性格决定命运。”
“赫拉克利特。”她说,眼睛里透着顽皮的神情,“她们会很骄傲的,伊曼库雷塔中学的那些善良的修女,她们教的东西我还记得。的确,命运有的时候跟你的身份、你的所作所为毫无关系。针对希特勒的两次暗杀,计划周全,却都失败了。你有你的命运,无关设计,无关公平。有时你拿到的是金苹果,有时你被坑。不管怎样……”
“……你得应对。”
阿切尔点点头。
“有件事让我一直很纳闷。”
“对,是这样。”莱姆唐突地大声说,“茚三酮溶液确实能用非极性溶剂的混合物制作出来。‘证物浸在工作液中,避免高温,在黑暗潮湿的条件下经过两到三天就可以显现出来。’这段话摘自司法部的指纹手册。我试过了,他们是正确的。”
她陷入沉默,四下看看塞满设备、工具和器材的实验室,最后说道:“你在回避接下来的问题,对吗?”
“关于我为什么从警察局辞职。”
他用他能活动的那只手打了个手势,指向远处角落里的一块白板,那些白板都冷冷地背对着他们。“那是大概一个月前的案子。板子底下有个标注:疑犯已死。终止起诉。”
“那就是你辞职的原因?”
“对。”
“这么说你出了差错,有人死了。”
语调的变化说明了一切。阿切尔的话是以一个懒懒的问号结束的;她可能是要合情合理地问一下情况是否就是这样。或者,她可能是要抛开事情原委,责备他从职业中退缩,在这个职业中,死亡是工作过程的自然组成部分:一个人的死亡,毫无疑问就是一起谋杀案的原动力。结果必然是,嫌疑人有可能在逮捕过程中死亡……或者有时候,在轮床上被注射处死。
但是莱姆轻笑一声。“不是。实际上,情况相反。”
“相反?”
他稍微调整一下轮椅。现在他们面对面了。“我根本没出差错。我百分之百正确。”他从杯子里啜了一口格兰杰威士忌,那是汤姆十分钟前倒的。他朝酒点点头,然后转向阿切尔,但她又一次表示不要酒水。他继续说:“嫌疑人,花园城的一个商人,名叫查尔斯·巴克斯特……你听说过吗?”
“没有。”
“这件案子上过新闻。巴克斯特从一些有钱人手里诈骗了大概一千万美元,说实在的,这笔钱他们几乎不会察觉到。说白了,这都是小数点的问题。谁真的在乎?但这不是检察官或者我能说了算的。巴克斯特触犯了法律,地方助理检察官提起诉讼,把我掺和进去,要我帮忙找出现金和分析证物——笔迹、墨水、指引我们追踪他到银行的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日志、会面地点的微物证据、伪造的身份证件以及钱款埋藏地的土壤。事情办起来很容易,我找到了大量可靠的证据,可以证明严重盗窃、远程诈骗和其他几项罪状。地方助理检察官很高兴,罪犯会蹲三到五年的监狱。”
“但是关于证据,有些问题我没有找到答案。我因为这件事深受困扰。我继续分析,查出了越来越多的证据。地方助理检察官说不用费事了;为了达成她想要的定罪,她已经拿到了所需要的一切。但是我没法罢手。”
“我在他的私人物品中发现了极少量的油,几乎是枪支专用油。还有一些枪击残留物和可卡因痕迹。还有几样不同种类的微物证据,指向长岛郡的一个特定地点,那附近有一个大型自助存储设施。跟我一起办案的警探发现,巴克斯特在那里有一个存储柜。巴克斯特没把这件事告诉我们,是因为那里没有跟金融诈骗有关的东西,只有私人物品。但我们拿到了搜查许可证,找到了一把没有登记在册的手枪。这就使得指控升级,变成了完全不同的重罪级别,尽管地方助理检察官不想继续追查——巴克斯特没有从事暴力活动的前科——她也别无选择。在纽约,持枪就会导致强制性审判。地方助理检察官必须对此提起诉讼。”
阿切尔说:“面对这件事,他自杀了。”
“没有。他去了莱克斯岛的暴力重罪犯监狱,卷入一场斗殴,死在另一名囚犯手下。”
事实摆在两人之间,他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做的每件事都是对的。”阿切尔说,用的是肯定的陈述句,而不是柔声细语地表示安慰。
“太对了。”莱姆说。
“但是枪呢?他不应该有枪的。”
“嗯,应该也不应该。的确,枪没有登记注册,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属于法律追究的范围。但枪是越战期间他父亲的。他说他从来没有开过火。他甚至不知道他还有这把枪。枪只是和一堆六十年代的纪念物一起被收藏起来了。我发现的枪油,他说可能是一周前他去体育用品店给儿子买礼物时沾上的。射击残留物有可能是从钞票上转移来的,毒品也是。在纽约城区,半数的二十美元钞票都带有可卡因、冰毒和海洛因的痕迹。他在受管制药品测试中一直都是阳性反应,他也从来没有被指控吸毒而遭逮捕。根本没有任何前科。”莱姆露出了他自知是难得的微笑,“还有更糟糕的。诈骗的原因之一是:他女儿需要移植骨髓。”
“啊,抱歉。但是……你是警察,这不就是履行职责的代价吗?”
这正是阿米莉亚·萨克斯的论据。她的措辞可能是一模一样的,莱姆不记得了。
“是的。我有没有遭受精神创伤,躺倒?好吧,有没有坐到治疗师的办公室里去?没有。但是当你下了旋转木马,就会有那么一段时间,一切都终结了。”
“你需要找到解决办法。”
“必须找到。”
“我能理解,林肯。流行病学也一样。疑问总是存在——这是什么病毒?它接下来会在哪里出现?你怎样预防接种?谁是易感染者?我总是得寻求答案。”她热爱流行病学领域,最初提出来要当他的实习生时就告诉过他;但她几乎没法继续做外勤人员,而这方面的办公室工作又过于平淡无聊,无法让她专注其中。她推想,犯罪现场调查工作,即便是在实验室中,也会让她全情投入。跟莱姆一样,朱丽叶·阿切尔也视无聊如恶魔。
她继续说:“有一次我得了登革热,非常严重。我必须弄清楚,蚊子是怎么偏偏在缅因州把病毒传染给人的。你知道,登革热是一种热带疾病。”
“不太了解。”
“新英格兰地区的人到底是怎样感染上登革热的?我调查了几个月。最后我找到了答案:动物园里的热带雨林展览。我追溯行踪,查到受害者们参观过这个地方。还有,你不会知道的,我在那里被叮了。”
性格决定命运……
阿切尔继续说:“这是一种强迫症。你必须搜查让你受伤的犯罪现场,必须找出枪油和可卡因问题的答案。我必须找到那些该死的蚊子。对我来说,未解之谜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东西。”她那与众不同的蓝眼睛又往上一抬,“我喜欢谜语,你呢?”
“游戏?还是生活?”
“游戏。”
“不喜欢。我不玩猜谜。”
“我发现谜语有助于拓展思维。我收集谜语。你要不要试一试?”
“好吧。”意思是绝对不要。他的眼睛盯着那些背对他们的证物板。他又啜了一口威士忌。
尽管如此,阿切尔说:“好的。两个儿子和两个父亲去钓鱼,每人都钓到一条,他们回去的时候只有三条。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真的,我——”
“好啦,试一试。”她重复一遍。
莱姆一脸痛苦,却发现自己在思考:有一条溜走了?他们吃掉一条当午餐?其中一条把另一条吃掉了?
阿切尔笑盈盈的。“谜语这个东西,重要的是除了已有的信息,你根本就不需要多余的信息。没有鱼肉三明治,没有脱逃。”
他耸耸肩。“我放弃。”
“你没有认真想。好吧,我说答案?”
“好的。”
“钓鱼派对的参与者有一位祖父、他的儿子和孙子。两个父亲,两个儿子,但只有三个人。”
莱姆不由得爆笑起来。真巧妙,他喜欢。
“你的脑子里一旦产生有四个人的想法,你就不可能把这个想法除掉,对吧?记住:谜语的谜底总是很简单——基于正确的思维模式。”
门铃响了。莱姆看着监控屏幕,是阿切尔的哥哥,兰迪。她要走了,莱姆微微有点失落。汤姆前去应门。
她说:“再来一个。”
“好。”
“在永恒的开始和在时间、空间的末尾,你会发现一样什么东西?”
“物质。”
“不对。”
“黑洞。”
“不对。”
“虫洞。”
“你在乱猜。你知道虫洞是什么吗?”她问。他的确知道。但他并没有当真认为这就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