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现在,尊敬的观众朋友,我们先休息一下。
各位一定相当喜欢懒惰的绞刑手……并且期待下面更精彩的演出。
请放松一会儿。
我们下一个节目很快就会开始……
这个男人走在曼哈顿上西区百老汇的街上。当他走到一个街角时,猛地停下,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事,转身走到一幢建筑物的阴影下,拿出挂在腰带上的手机,举到耳边。跟一般人接电话时一样,他一边说话,一边偶尔微笑一下,还不时小心地向四周张望,而这同样也是在路边接听手机的人很习惯做出的动作。
事实上,他根本没在打电话,只是利用这个动作掩饰东张西望的行为,以确定自己在离开音乐学校后,没有被人跟踪。
马勒里克此时的外貌和他半小时前离开那所学校时已完全不同。他现在是一头金发,没有胡子,穿着一件高领慢跑服。如果有路人停下仔细打量他,便会发觉他身上有几处古怪的地方:他的领口处的脖子上有一道突出的疤痕,一直延伸到深处;他的左手有两根指头——小指和无名指——像熔化的橡胶般紧紧黏合在一起。
但是,街上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他,这是因为他的动作和表情都非常自然。正如所有魔术师都熟知的定理——你的动作越自然,就越能让你隐形。
在确定没人跟踪后,他便继续迈着漫不经心的步子,转过街角,走到下一条横向的街道,沿着人行道的树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他身旁只有几名慢跑者,三两个买了《纽约时报》、手提萨巴斯超市购物袋回家的当地人。在这个星期天的早晨,这些人回家后或许会喝杯咖啡,悠闲地看看报纸,甚至,不慌不忙地享受一场清晨的鱼水之欢。
马勒里克走上公寓的楼梯。这是他几个月前租下的,一间阴暗、幽静的屋子,氛围与他位于拉斯维加斯郊外荒地的住宅和工作室大相径庭。他爬上楼梯,走向那间位于公寓后半部的房间。
我刚才说了,下一个节目即将开始。
现在,尊敬的观众,你们可以讨论一下刚才看到的幻象,和旁边座位上的人聊聊天,猜猜我们下一个节目是什么。
第二场表演在技巧上会更加复杂,对我们新上台的表演者将会是一次严酷的考验。我向各位保证,即将开始的第二场演出,绝对不会比懒惰的绞刑手逊色半分。
这些话喋喋不休地从马勒里克心中流出。尊敬的观众……他不断对这群想象中的人们说话——偶尔还会听见他们的掌声、大笑声,甚至,听见他们在紧张时刻发出的喘息声。这是语言上的“白噪音”,是化了浓妆的马戏团团长或古老的魔术师会使用的一种戏剧腔调。这种串场词,表演者对观众的独白——不但能提供观赏表演必需的信息,还能使表演者与观众建立密切的关系,同时还能达到解除观众的心理防线、分散其注意力的效果。
那场大火之后,马勒里克便切断了与朋友的一切联系,这些想象中的观众渐渐取代了朋友的位置,成为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这些串场词很快便充斥在他梦境和清醒时的思绪中,让他觉得备受折磨,逼得他快要发疯。不过他也由此得到了极大的安慰,觉得自三年前的那场悲剧发生之后,他并不是孤独一人。那些可敬可爱的观众总是与他在一起。
房间里弥漫着地板和壁纸散发出来的廉价亮光漆味和一种奇怪的肉味。屋子里家具不多:一套便宜的沙发和几把扶手椅,一张实用型的餐桌前只摆放了一把椅子。相反的是,这套公寓的几个卧室却塞满了东西,堆放了许多魔术师糊口的必备工具:演出道具、戏法装备、绳索、戏服、橡胶熔铸工具、假发、布匹、缝纫机、油漆、爆竹、化妆品、电路板、电线、电池、反光纸和棉花、保险丝、木工工具……多达上百种。
他冲了一杯花草茶端到餐桌前坐下,喝着热茶,搭配水果和低脂格兰诺拉燕麦卷。魔术是一种耗费体能的艺术,唯有保持健康的身体才能有良好的演出。因此,健康的饮食和适量的运动,便成为魔术师成功的必要条件。
他很满意今天早上的演出。他轻而易举地便杀掉了第一位表演者——他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将绳索套上她的脖子,她吓得浑身僵硬,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得战栗起来。他在角落的黑绸布下神不知鬼不觉地躲藏了半个小时。警察的闯入是个意外——的确,那真把他吓了一跳。不过就和所有优秀的魔术师一样,马勒里克早已计划好脱身之法,而且实施得相当完美。
他吃完早餐,把空杯子拿进厨房,仔细洗干净后放在架子上晾干。他做事向来一丝不苟,这是被他那位粗暴、严苛又毫无幽默感的魔术导师训练出来的特质。
现在,这个男人走进最大的那间卧室,播放他预先拍摄好的下一个表演场地的录像带。这卷带子他已经看过十多次了,尽管对现场的一切早已烂熟于胸,但他现在还是要再研究一遍。这重要的“一百比一规则”同样是他的严师直接耳提面命灌输给他的。台下练习一百次,只为了台上的那一次。
在观看录像带的同时,他拉过来一张铺有绒布的表演桌。马勒里克不必盯着自己的双手,便在桌面上开始练习一些简单的扑克牌技法:鸽尾式假洗牌、三叠假切牌等,然后又练习了几种更具技巧性的技艺,例如翻转洗牌,滑行技法和迫牌。之后,他才开始做一些难度较高,技法也更为复杂的动作,例如斯坦利手掌鬼牌、马多著名的六张牌秘法,以及其他几位世界知名的纸牌魔术大师和瑞奇·杰伊表演过的几种技法,此外还练了几种卡迪尼自创的技艺。
除此之外,马勒里克还练了一些哈里·胡迪尼早期使用的纸牌技艺。大部分的人都认为胡迪尼是脱逃专家,但事实上,他也曾是知名的魔术师,表演过让助手甚至是一头大象消失的大型舞台魔术,也表演室内魔术。对马勒里克来说,胡迪尼是影响他一生的重要人物。他十多岁登台表演时用的艺名就是“小胡迪尼”。他现在使用的名字“马勒里克”(malerick)可分成两个部分,“艾里克”(erick)代表他过去的生活——在那场大火发生之前的生活,以及他个人对胡迪尼的崇敬——因为胡迪尼出生于匈牙利的里克威兹镇。至于前面的“马勒”(mal),对魔术有些研究的人可能会猜想这是取自举世闻名的魔术大师麦克斯·布烈特,因为他曾用“马勒维尼”(mevini)的艺名表演。但事实上,马勒里克挑选这几个英文字母,只是因为它们是拉丁文中“邪恶”一词的词根,而这恰好反映出他魔术风格的黑暗本质。
他继续根据录像带做研究,和优秀的魔术师一样,演出前测量各种角度,记住现场的窗户,以及目击者和自己可能的位置。他看录像带时,双手仍然不停地翻动着扑克牌,发出如蛇行般轻微的咝咝声。k、j、q、王和其他纸牌像潮水般流向黑色绒布,然后又像违反了地心引力一般弹回他粗壮的双手中,瞬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如果这时有人在一旁看见他的即兴表演,一定会拼命地摇头,难以置信地认为魔幻已进入了现实生活,因为人类绝不可能制造出他们刚才所亲眼见到的场景。
但事实恰恰相反:马勒里克漫不经心地在厚厚的黑色绒布上表演的纸牌技法根本不是什么奇迹,而是反复苦练熟能生巧的结果,仍在现实世界物理规则的统治之下。
哦,是的,尊敬的观众,你们刚才看到的以及你们将要看到的,全都是真实的。
真实得有如火烧肌肤。
真实得有如把绳索套上少女雪白的脖子。
真实得有如时钟指针缓慢地推移,移向我们下一个表演者即将经历的恐怖时刻。
“嗨,我来了。”
年轻的女子来到母亲床边坐下。窗外修剪整齐的花园中有一棵高大的橡树,树干上爬满了常春藤。过去几个月来,坐在这个位置的她总是把藤蔓的形状想象成各式各样的东西。但今天,那些纠结的藤蔓并不是一条龙,也不是一群飞鸟或是一队士兵,只是大都市里一株渴求生存的植物。
“妈妈,您今天感觉如何?”卡拉问。
“很好,亲爱的。你呢,日子过得还好吗?”
“比—些人好,但又比一些人差。你看,喜欢吗?”卡拉举起双手,把她短小而整齐的指甲展现给母亲看。这些指甲都涂得像钢琴键一样黑亮。
“很漂亮,亲爱的。我对粉红色已经有点厌倦了,现在无论走到哪儿都能见到那种颜色,俗不可耐。”
卡拉站起来,替母亲调整一下枕头的位置,然后再度坐下,捧着一大杯星巴克咖啡啜饮起来;咖啡是唯一让她上瘾的东西,尽管并不便宜,但她却控制不住。这已经是今天早上她喝的第三杯咖啡了。
她留着男孩式的短发,染成紫红色,在纽约居住的这几年里,她几乎把所有的颜色都试遍了。有人把她这种发型称为“小精灵式”,但她不喜欢这种说法,她自己把这个发型称为“简便式”,因为她可以在离开淋浴间后的一分钟内就走出大门——对一个凌晨三点才上床,又拒绝早起的人来说,这种发型确实非常方便。
今天她穿了一条黑色弹力裤,尽管身高只有五英尺,却穿了一双平底鞋。深紫色的上衣没有袖子,毫不遮掩地露出她手臂上结实的肌肉。卡拉毕业于萨拉·劳伦斯学院,这所学校以艺术与政治学见长,向来没有崇拜体格的传统,但她在毕业后加入了金吉姆健身中心,定期去做力量训练和跑步机运动。一般人或许以为,一个在放荡不羁的格林尼治村住了八年,而年纪又不足三十岁的人一定会尝试刺青之类的身体艺术,至少会在身上打一两个洞,戴上金属环或钉纽以示炫耀。但是卡拉的皮肤很白净,身上既没有文身,也没有任何穿刺打洞的地方。
“妈妈,明天我有一场表演。在巴尔扎克先生的店里,你知道的。”
“我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