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星期一,下午十二点二十八分
什么是时间?若无人问起,我还知道问题的答案。若有人问起,我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圣奥斯汀
第43章
十二月的天气并没有冷得令人难以忍受,但莱姆家的炉子却坏了,于是,在他家中一楼里的所有人,全都穿着厚外套,挤在了一起。每次呼吸间,都有白色的雾气从他们口鼻中升腾出来,手脚也冻得通红。阿米莉亚·萨克斯穿了两件毛衣,普拉斯基则穿了一件带内衬的绿色外套,上面还挂着基灵顿滑雪场的缆车票,像是士兵身上挂着的勋章一样。
一个滑雪警察,莱姆想象着这样一个形象,总觉得有些别扭,但也说不出为什么会觉得别扭。大概是难以想象一个警察从山上滑下来,身上还带着一把随时能开火的手枪,穿着防尘衣。
“修炉子的人在哪儿呢?”莱姆朝护工吼道。
“他说他会一点到五点之间过来。”汤姆回答,他正穿着一件粗花呢外套,那是去年圣诞节莱姆送给他的圣诞礼物。而他脖子上围着的深紫色羊绒围巾,则是萨克斯今年圣诞节送给他的礼物。
“哈,一点到五点之间,一点到五点。我告诉你,你回他一个电话,就说——”
“他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一点到五点。”
“不,你听着。你打电话给他,说我们接到报警电话,说有个变态杀人狂,逃到他住的社区那边了,我们会在一点到五点之间过去抓犯人的,看看他喜不喜欢这个安排。”
“林肯,”护工耐心地说道,“我想,不必——”
“他知道我们在这儿忙什么呢吗?他知道我们是为了保护他们才做这些的吗?打电话,把这些都告诉他。”
普拉斯基发现,汤姆根本没打算按莱姆说的去打电话。于是,他开口问道:“要不我来吧?我是说,我去打电话?”
啧,天真的傻小子啊。
汤姆对年轻的警官说:“你不用理他。他就像那种一直在你身边,缠着你,让你陪他玩的小狗一样,不理他,他自己就老实了。”
“小狗?”莱姆问道,“我是小狗?太讽刺了吧,汤姆,因为你才是那个恩将仇报,反咬我一口的狗东西啊。”莱姆对自己的反驳很满意,又说道:“你跟那个维修工讲,说我觉得很不舒服,低温症发作。说真的,我真的有这种感觉。”
“也就是说,你能感觉到——”菜鸟脱口而出的问题问到一半,声音却戛然而止。
“是的,没错,我他妈当然能感觉到不舒服,普拉斯基。”
“对不起,我刚才讲话没过脑子。”
“嘿,”汤姆笑着说道,“恭喜你啊!”
“恭喜什么?”菜鸟警察迷茫地问。
“恭喜你升级进入‘值得拥有姓氏’的那一组啊。他这是已经开始高看你一眼了,认为你比我们这些凡人要优秀得多……他只有认可了一个人,才会这样称呼他。比如我,就仅仅是汤姆。永远都是汤姆。”
“但是,”萨克斯对菜鸟说道,“你要是再跟他道歉,他可就要把你开除出组织了。”
不一会儿,门铃响起,“不配拥有姓氏”的汤姆前去开门。
莱姆看了一眼时钟,一点零二,那个维修工会来得这么及时吗?
但是显然,莱姆想多了。来人是朗·塞利托,和之前一样,他一进门就开始脱外套,但立刻又改了主意,赶紧把衣服穿好,他看着自己讲话时呼出的白气,说道:“上帝啊,林肯,就算是从市政府那儿拔下一根毫毛也够你交取暖费的了,这你是知道的吧?那是啥?咖啡吗?热的吗?”
汤姆给塞利托倒了一杯咖啡,他一只手握着咖啡杯,一只手打开了公文包。“总算拿到了。”他用下巴指了指自己拿出来的一个旧文件夹,文件上的墨水印已经有些褪色,还画着一些铅笔的痕迹,许多行目录都被划掉了,可以看出,政府为了节约开支将纸张再利用了多次。
“鲁珀特的资料?”莱姆问道。
“这个就是了。”
“这是我上周要的。”刑侦专家有些不满地嘟囔着,鼻子在冷空气中微微刺痛。也许他该对维修工说,他会在一到五个月内把维修费付给他。他看着文件夹,说道:“我都不指望你能找到它了。我知道你喜欢那些谚语,那你有没有听说过‘时不我待,过期不候’?”
“没听过。”警探一脸无辜,然后又和气地说,“我听过的是‘如果你帮了一个人的忙,对方不但不感激,还向你抱怨,那这人就太他妈欠收拾了。’”
“嗯,说得不错。”莱姆点头承认道。
“不管怎么说,我虽然知道这是份机密文件,可你没说过它居然这么机密。我得亲自出面去找,还拜托了罗恩·斯科特帮忙查它的下落。”
莱姆看着塞利托的动作,看他伸手在文件夹中翻找,心中一阵忐忑,猜想着他会从里面翻出什么。有可能是振奋人心的消息,也可能是毁灭性的打击。“应该是一份官方报告。找出来。”
塞利托在文件夹中拿出了一份文件。在文件的封皮上,贴着打印的标签,上面写着:安东尼·c. 鲁珀特,副专员。还有一条已经褪色的标有“机密”二字的红色密封胶带贴在文件上。
“我能打开它吗?”塞利托问。
莱姆翻了个白眼。
“林肯,你的态度能不能好点,等你心情好点了记得通知我,好吧?”
“请你把它放到翻页架上,谢谢。”
塞利托将胶条撕开,然后把文件交给了汤姆。
护工将报告放在了一个像是厨房里放菜谱的架子上,上面有一个翻页用的橡胶装置,由莱姆移动手指,通过电子触摸屏来控制翻页。现在,莱姆开始一页页地看着文件的内容,并试图平息心中的紧张。
“鲁珀特?”萨克斯在一个证据表前抬起头说道。
莱姆又翻过了一页,回答说:“对。”
他一段接一段地读着繁复而乏味的政府文件。
哦,可别啰唆了,他有些生气地想着。赶紧他妈的说重点……
到底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是关于钟表匠的消息吗?”萨克斯问。
查到现在,不管是纽约,还是凯瑟琳·丹斯在加州的调查,都没有找到任何关于钟表匠的线索。
莱姆回答说:“和他没关系。”
萨克斯摇头:“但是,你不是因为钟表匠的案子才要这份文件的吗?”
“不,那是你自己的猜测。”
“那是因为什么?别的案子吗?”萨克斯追问道,随即看向了证据板,那上面还有一些他们之前查过的未完成案件。
“跟那些案子也没关系。”
“那是跟什么有关系?”
“你要是不问这么多问题来打断我,我就能早点告诉你了。”
萨克斯叹了口气。
最终,莱姆找到了他要找的那部分内容。但他却停了下来,转头看向窗外的中央公园,那些高高伸向天空的、光秃秃的褐色树枝。他内心深信,他可以在这篇报道里找到他知道的消息,但同时,他也明白,自己是一个相信客观事实的科学家,不能单单依靠内心的主观感受去做事。
探明真相,才是唯一的目的……
这些文字,又会告诉他什么样的真相呢?
他低下头快速地看了一遍这段文字。然后,又看了一遍。
过了一会儿,他对萨克斯说:“我想读一点东西给你听。”
“好的,我在听。”
他动了动右手手指,点了点触摸板,将文件翻到了前一页:“这是第一页的。你在听吗?”
“我说过了,我在听。”
“很好,‘以下事件从此刻起将予以保密。一九七四年六月十八日至六月二十九日,十二名纽约局警察,因敲诈曼哈顿及布鲁克林地区商户与商人、受贿、搁置案件调查接受大陪审团审判。另外,四名警察还被控故意伤害罪。此十二名警察就是所谓的第十六大道俱乐部成员,这个俱乐部的名字已经代表了腐败警察的丑恶罪行。’”
莱姆听到了萨克斯急促的呼吸声。他抬头看去,发现她看着这份文件的样子,就像是小孩子在后院里发现了一条毒蛇,带着排斥和恐惧,而又移不开眼。
他继续读道:“‘美国公民与受命保护他们的执法人员之间的最大信任,遭到了第十六大道俱乐部腐败警察的破坏,他们不仅知法犯法,背弃了民众的信任,还给其他警局里勇敢而无私奉献的兄弟姐妹带来了难以磨灭的耻辱。’
“‘因此,我,纽约市市长,在此授予以下几位警员勇气勋章,用以表彰他们将以上罪犯绳之以法的英勇行为:巡警文森特·帕齐尼,巡警赫曼·萨克斯以及三级探员拉伦斯·科佩尔。’”
“什么?”萨克斯低声问。
莱姆继续读着:“以上几位警员多次冒着生命危险执行卧底任务,不仅为找出罪犯提供了许多关键线索,且为检方在诉讼罪犯过程中提供了大量证据。因为这次任务具有极大的危险,为了保障三位英勇警员及其家人的安全,任务的委派指令亦是通过保密程序下达,且此记录将被封存。但他们应相信,虽然他们的卓绝贡献不为公众所知,但这座城市对他们的感恩之情丝毫不会削减。”
阿米莉亚·萨克斯愣愣地看着莱姆:“他——?”
莱姆对着文件点了点头,说道:“你父亲,一直是一个正直的好人,萨克斯。他是那三个漏网之鱼其中的一个,但他并不是罪犯。他们是在为内务部工作。他会在第十六大道俱乐部,就像是你之前会去圣詹姆斯酒吧一样,只不过他在做卧底。”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我只是记得有这么一份鲁珀特报告和腐败警察庭审案件,但我不知道你父亲也牵连其中。所以,我想看看这份报告,确定一下。”
“怎么样,确定了吗?”塞利托一边大口吃着咖啡蛋糕,一边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