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郎护送伤兵回到九凌城的时候, 正好赶上城中的晚饭时间。
从前线下来的伤兵许多都没来过九凌城,但这个地方的名字还是如雷贯耳,全边城就没有人不知道的。
这城没有墙,边界便是乌知河奔流不息的河水, 河边建了许多高大的水泥房。
听来过的兵丁念叨, 这些水泥房都是九凌城里的工坊。织布坊、精工坊、油坊、酒精坊、羊毛坊、皂坊、船坞……远处能看到袅袅上升的烟气, 那里便是产出陌刀的所在。
虽然没有墙, 但也不会真有人认为这座城是不设防的。
外人不知道, 但边城的老人或是军屯心里都清楚,雍西关能发展到今天的光景,这座九凌城便是一切改变的动力源泉,用心脏做比都不为过。
许多新鲜的事物都是从这里传出去的, 不单单是实物,还有理念。以前谁能想过去把自家丫头、媳妇送去考工坊、上学堂, 如今九凌城一招工,谁家都是全员上阵,哪怕是做惯了家务的老妇, 只要人家肯收, 也一样离家出门务工。
原因无他,是真的看得到实惠!
往小了说能手里有了银钱腰板就硬气, 能改善和贴补家中生计;往大了说可以造出更多的武器, 乱世中能找一块过安生日子的地方不容易, 谁想抢了他们的活路,他们就敢与谁拼命。
事实证明, 这个选择是没错的。
逃难到边城的流民越来越多, 边城的地盘也越来越大。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担心城中容纳不了这样多的人口, 可有了化肥和农具, 有了水泥造房,来多少人都能给安排得妥妥当当,边城各县的产出也在稳步提升,边城财政越发宽裕。
这个时代,人就是财富,但财富也要好好经营才能增值。流民一路过来,也和本地土著分享了不少逃难的经历。他们从中原富庶之地流浪到边城,所见所闻却与想象中的大不一样。原本的鱼米之乡,天赐粮仓,因为战乱和天灾,如今已然减收绝收;然而本地世家豪强却依旧不知收敛,不但不然佃户休养生息,反而变本加厉的压榨骨血。活不下去的佃户卖儿卖女依旧不能讨得一条生路,只能弃田逃荒,加入流民大军。
田地无人看管,又遇上天灾人祸,很快便杂草丛生,成了荒地。有心狠的世家一边派府兵对佃户严加看管,同时还打上了流民的主意,能做活的直接逼迫卖身种地,做不了农活便转为辅兵,送去战场顶替丁役。
一番骚操作下来,流民们也看清了局势,宁可远赴关外绕路进边城,也不想再靠近中原大城一步。
这可是有去无回的死亡之城,不是在累死病死饿死在满是荒草的田间,便是被送去前线做炮灰,哪有一丁点活路!
左右都是死,不如去边城碰碰运气。封家的兵马最近接连收复了忻州、定城,封家不怕胡人,就算边城再穷再苦再艰难,只要拼命,总归是能活的。
可真等到了边城,流民们才恍然发觉,之前的自己真心是太过天真。
穷?
苦?
生计艰难?
这特么说的是中原吧!
就再普通不过的一个军屯,你看人家婆娘做菜都不吝惜油汁,米粥插根筷子都不会倒伏,还有人家那些田地……他们种了一辈子地,哪曾见过这样肥壮的秧苗?!
难不成天下都在闹旱,就边关不受灾吗?
等安顿下来几日,流民们更深刻感受到边城住民与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所思所想和中原大不一样。
这里有个神奇的地方叫九凌城,只要城里传出什么动静,全边城的住民都深信不疑并积极相应,半点质疑的声音都听不到。
“那啥……让你们把家里的丫头送进城,你们不怕给人糟蹋了吗?”
有新落户的流民小声问她家隔壁的婆娘。她这几日都见着对方在教训闺女,催促她好好温习准备,今次一定要考中城中的作坊。
“啥?糟蹋?”
隔壁那婆娘翻了个白眼。
“啥叫糟蹋,管吃管喝做工赚钱,你管这叫糟蹋么!?要不是今次招的是精工坊,有年岁限制的,我老婆子也想被糟蹋糟蹋!”
流民被噎得说不出话,但又不甘心,于是讪讪地辩道。
“那毕竟是未出嫁的小娘子啊……名节……”
她话还没说完,便被隔壁婆娘翻得飞起的白眼打断了。
“你们啊,既然投了咱们边城,那就别老念叨着你们那什么义理规矩的,和你们想的不一样的事情多着呢,接受不了趁早回中原,你们那什么学宫啥的不都跑去南郡避难了嘛,讲义理往南边走多好!”
“我们边城,大家都是想要齐心协力好好活的!只要努力,每个人都有机会,不讲来生不讲命定,想吃好穿好你就去拼。我家大郎投了边军,现下在船手学堂念书,能识字能算数,不比一生下来就比人低一头来得爽利!”
听她这样说,流民不吭声了。
她不吭声不单单是因为隔壁家的丫头要进城做工,更因为竟然有人家愿意把儿子主动送进军伍,送去战场!
如今的乱世,从军就等于送死,咋还有人这样炫耀哩!?
流民的疑惑要等时间去解答,但有些人却马上能够发现变化。
“城里的工坊是不是多了一些?”
骑在马上的十二郎朝四周张望了一下,忽然转头问前来接应的三堂妹。
继十二郎之后,三堂妹也进了九凌城的学坊读书。
她爹娘原本对于读书这事不置可否,毕竟武将出身的闺女只要练好本事就不会吃亏,以封家现在的实力,三堂妹嫁去任何一家都不会受气。
读书这事是三堂妹自己张罗的。
自从知道了十二哥的秘密,她便经常出没在九凌城,一来二去也和城中许多墨宗弟子混得熟稔。
三堂妹是个小丫头,性子又开朗活泼,没到讲究男女大防的年纪,大家做事也不用避着她,倒是见识了不少城中的稀奇玩意。
一来二去,她就萌生了上学的念头。
刚好那段时间家中出了细作,三夫人身边的老妈子暗中撺掇,诱骗二堂姐私会外男。
封二小姐不傻,不但没有上当,还将计就计配合家族将深埋多年的钉子一网打尽,顺带着绝了陆家的求亲。但此事毕竟对女孩的名声不好,封家有闺女的族人都有些精神紧张,生怕自家的丫头也被外面那些心怀不轨的小子盯上。
三堂妹的爹娘便是其中的翘楚,两口子商量了一下,觉得以自家闺女的脑子,说不定就被人家勾得一个来一个来的,根本比不了二丫头心思缜密。为了避祸顺带着也存了让丫头长长心的想法,封堂叔和封堂婶答应了闺女的要求,同意送她去九凌城学房读书。
九凌城,那不就是宁小先生的地盘嘛!大郎和宁小先生的事在封家都过了明路,墨宗又有许多小娘子在学房和作坊活跃,倒是个安全的地界。
于是这样,抡大锤的三堂妹便包袱款款,和她十二哥一起进了墨宗的学房。考虑到三堂妹年纪小,宁非便安排小姑娘从小一班读起,学习最简单的识字和数术,间或添加一些引导科学兴趣的启蒙课程,学习压力并不算大。
三堂妹也是个争气的娃,论数学天分可比她十二哥强悍太多,小一班的数学一点就透,乘除法几乎没什么压力就成功掌握。
但三堂妹偏科,严重的偏科,学数学时候的聪明劲,一到了写字读书就全都散光,每一天都在和全文背诵做殊死搏斗。
开始的时候宁非还不觉得,等教习小一班的学官过来汇报,他才得知封家竟然出了一个数学奇才。
可光会算数是不行的啊,三堂妹怎么也是封家的女孩,总不能将来出去做个账房先生,这事传出去好说不好听。
他想了想,便借着这个由头调整了教学计划,允许有单科天分的生员选择擅长的科目跳级学习,但基础的通识课还是要按时通关,不通关就要反复留级,直到合格才能升班。
这下三堂妹可乐坏了。
她本就喜欢算数,这次有机会跟比她大几岁十二哥一起上课,别提心里有多神气了。
小女娃的胜负心爆棚,每日都在苦读苦练,终于在年底数学考试中勇超十二哥,十分长脸。
这一次反杀,让封家族人也看到了女娃的潜能。封家擅长数学的人不多,唯二比较明白的封二叔和封六叔,目前一个掌握军需,一个掌握武器采买,都忙得分身乏术。
一听说三丫头有这算数的本事,封二叔和封六叔都大喜过望。军需采买都是要紧事,不但要找能算明白账目的人,人品还要可靠,三丫头是自家看着长大的孩子,这两点全都符合。
于是,两人都提出让三堂妹来自己身边帮忙,为了还明争暗夺了一番。
但三堂妹不乐意。
她现在正徜徉在数学的海洋中不能自拔呢,那些打算盘便能解决的小问题有啥意思?小宁哥教的代数方程和几何才是她的命!
不过也不能完全撒手不管,三堂妹偶尔也会在九凌城和定安城之间的往来做些接应。就比如说这一次边军伤员到九凌城治疗,便是由她负责接待,业务直接与十二哥对接。
听到十二哥问起城中的变化,三堂妹点了点头。
“是呀,城中新开了不少作坊哩,不单单是小宁哥主持建造的,还有咱们家、克雷他们家、城中一些小有资财的住户也有凑钱,大的作坊造不出,小的还是没问题的。”
“他们主要做皂、罐头、油、化肥和农具的生意,就在城西那一片坊市。再加上之前卖食物和烧酒的,可热闹了。”
哦,这样。
十二郎点了点头。
“那小非哥同意吗?”
他听三堂妹说到了皂坊和油坊,这些都是小非哥首先造出来的,城里的这些住民开作坊,不是在和小非哥抢生意么?
听他这样问,三堂妹炸了眨眼。
“就是小宁哥教他们的方子,而且还卖了不少机器给他们。”
“小宁哥说了,他不可能把所有赚钱的活计都攥在手上,钱是赚不完的,大家赚这个市场才能流通起来。”
“只挑几样主要的抓住就好了,比如盐铁,以后造纸都可以放开。”
十二郎听得若有所思,良久,他才又出声。
“那小非哥现在在城里吗?大哥有封信要我转交。”
却见三堂妹摇了摇头。
“小宁哥月初就去白鹭口了,开春他们在那边造了一个船坞,说是要造出海的大船。”
一听她这样说,十二郎的眼睛瞬间亮得吓人,兴奋地直搓手。
“造船?!可是要造能打炮的大船?!我我我我我……”
总算他还记得自己军务在身,瞬间又像是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委顿下来,闷闷把后半句话又憋了回去。
他也想去白鹭口呀!去看大海和能打炮的大船!
可是接下来,老大可能要挥师东进,切割掉胡骑退回阊洲、衡寿两地的退路,他要忙的事情还多着哩!
啊啊啊啊啊!好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