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命运巨大的齿轮才刚刚启动,所有的尘世和宿命都在按部就班地朝前滚动,杨妮儿不懂也不会知道,她照常上班下班,包包子和睡觉,她欣喜自己又学会了一项新本事,半个手掌大小的包子皮,她能捏出十八个褶皱,最后收口成一个小碗状,老板娘十分苛刻,月底结工资的时候,总能想出这样或是那样的理由,将她本就不多的五百块再扣去一些。
好在杨妮儿并不计较,她的性子,早在孤儿院的时候便被磋磨殆尽,那日她发狠撞向土墙的时候,其实心中早已明白,有些事,老天说了算,不是你的,即便拼尽了力气,也由不得你。
所以她任人摆弄,后来老板娘连理由都不再编造,直接拿走几十块,将剩余的四百多散钱扔在杨妮儿跟前,杨妮儿也只会僵着脸接下来,并不多嘴反驳。
这日她结了早餐店工资,匆匆忙忙在去“金碧辉煌”的路上存入银行,那时候已是初秋,天空白得刺眼,云很高,风很温柔。
当天晚上九点多,杨妮儿快要收工,临时被amy姐叫去帮忙,有了上次的教训,她知道这次准没好事,到了地方才觉得好笑,amy姐不过是叫她来打扫卫生而已。
包厢却还是原先那个包厢,人也眼熟,杨妮儿脑子转了几个圈,才想起是那天坐在郭董左手边的陈建民,她听郭董喊过一声,“建民”,李雄文喊过一声“陈总”。
只是今天这个陈建民,不同平时,王浩男还是陪着他,两个人都酩酊大醉,一人一边歪在沙发上。
包厢里一股浓浓的呕吐物的腥臭味儿,ktv的房间大都相似,没装排风扇,又是个密闭空间,两人呕得角角落落都是黄酸水,那个味儿,中人欲呕。
amy姐把杨妮儿独自扔在包厢里,自己忙不迭地溜走,杨妮儿人低贱,没反抗的能力,认命地拿了拖把,一道道地来回拖洗。
中途陈建民醒过来一次,掐着喉咙又要吐,杨妮儿看着自己拖得差不多的地砖,心里置气,咬了牙架着陈建民去厕所的洗手间吐了个畅快。
杨妮儿这辈子没碰过酒,没机会也没钱,陈建民一道道的白色呕吐物,泛着酒气,熏得她直皱眉,好不容易挨到他吐完,又把他架回包厢。
杨妮儿没喝过酒,自然不知道醒酒的过程,她想当然以为,这种醉法,怎么着也得第二天醒事儿,谁知陈建民打小便有个怪本事,但凡喝醉了,吐过几回之后,就能醒酒。
杨妮儿还在把人往沙发上架,猛一回头,对上一双猩红眼,那一年,陈建民已经四十二岁,早过了年轻莽撞的年纪,他灯红酒绿十里洋场只当做自家的后院子,可今儿个却不知怎么了,眼前那张水嫩嫩的脸蛋,胸前那点恰到好处的曲线,刺激得他眼睛生疼。
他这辈子对待女人,哪里过过脑子,喜欢了就握在手上,不喜欢了就丢开。
杨妮儿被那双猩红双眼吓到,还来不及做反应,下一秒,便被掀翻在沙发上。
那扇金色拱门,在远处缓缓合拢,似乎是早有预感,杨妮儿没哭没闹,任着陈建民胡作非为。
那日没开的巨型水晶吊灯,今儿个全亮着,杨妮儿在这般明亮的环境里,眼睁睁看着这一切。
王浩男就躺在不远处,微微打着鼾,大理石的地面时远时近,有汗水因为疼痛顺着脸颊落下,很快,头发湿糊在一块儿。
镶嵌在墙面上的巨大电视机里,红透半边天的台湾歌手张信哲,正在撕心裂肺地唱着一首叫做“爱如潮水”的歌曲。
右手边的茶几上,她从不曾见过的各种食物琳琅满目,金色的大理石和黑色的真皮沙发,用冷硬的线条彰显气派和身份,可是卑贱如杨妮儿,却在这里,低到了尘埃里。
第5章 尘埃中的花朵(四)……
那一晚的回忆混乱不堪,很奇怪,杨妮儿没有特别悲伤,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第一次不会特别美好,很小的时候就知道。
她身上留下许多青紫色的掐痕,杨妮儿没跟任何人倾诉,只是默默放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揣摩。
她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褪去那些青色痕迹,在她以为自己付出所有却似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的时候,王浩男在一个秋风乍起的深夜里,出现在技校门口。
王浩男向她自我介绍,原来他是陈建民的秘书,在公在私,都是。
他说,陈建民对她很满意,另外还觉得她干净,话少,王浩男让她说个数,如果不是太离谱,未来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她都可以留在陈建民身边。
杨妮儿不作声,只拿一双眼睛呆愣愣地看着王浩男,王浩男心中不齿,但老板交代下来的活儿,他再不齿也得屈尊。
“怎么?开心得不会说话了?”
“赶紧的,一会儿你这学校是不是还得熄灯?别进不去了,赖我。”
杨妮儿小声说出这几天不知道在心里盘算过多少回的话,“我不要钱,陈总说的事儿,也全都答应。”
“那你要什么?”王浩男狐疑,不要钱的女人他见过,只是不要钱的女人要么要爱,要么要名分,那都是些不自量力的主儿,他已经想好,只要从对面这傻缺女人嘴里听到任何一样,他扭头就走,回头就跟陈建民说,这女人不识相,当自己是杨贵妃,说了个天价。
王浩男伸出一根手指头掏耳朵,满脸写满不耐烦,杨妮儿攥着拳头给自己打气,她人生头一回,用高昂的代价,才换来这么一个机会,她必须得好好把握。
“我不想在ktv打扫卫生了,想去陈老板公司里上班,当个文秘什么的。”
其实杨妮儿并不知道什么是文秘,她特地问过金招娣,去公司上班,坐在那个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的那些女的,都在干啥。
金招娣也不知道,只是有一回在一节电教课里听老师说过一嘴,说是这些个操作知识是文秘岗位的基础,她记住了。
王浩男笑得打跌,他梳个大背头,穿个黑色上衣和棉布裤子,看不出年纪,一米六五的样子,身材精瘦。
杨妮儿有些发憷,却没有退缩,她僵着脖子把背脊挺得直直的,瞳仁因为紧张,而有些微微抖动,王浩男瞧了一会儿,竖起一根大拇指。
“行,有点意思,我回头跟陈总知会一声,给你个岗位干点活儿,量你也蹦不出五指山去。”
王浩男走后很久,杨妮儿还站在原处,挪不开脚,她拿手撑着墙边上一棵老槐树的树干,慢慢往宿舍方向挪,秋天的风,带着早桂的甜香,还有泥土的芬芳,记忆里的白色茉莉花,此时在脑海中慢慢绽放,杨妮儿想,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至少这一刻,她不后悔。
三天后,杨妮儿如愿加入了“民亚娱乐”。
九七年的西宁,拔地而起的高楼并不多见,“民亚娱乐”低调到离谱,竟然隐匿在商务中心的最角落,前头无数个牌子,刻着各种各样的名字,“前进实业”,“乐明寰球”,“环东科技”,是到很久之后,杨妮儿才慢慢知道,原来那些招牌,全都是幌子,整个商务中心十七座写字楼,都姓一个姓,那就是“陈”。
杨妮儿在王浩男的带领下,推开一道道的玻璃门,在最里面一间不足二十个平米的办公室里,见到了陈建民。
她把头埋得低低的,没人教过她该怎么做,她只是顺着本能驱使,用最卑微的姿态,向那个男人摆明态度,她没有野心,没有企图,只是想改变一点点人生,最起码,她才二十四岁,还有六十年的漫长岁月,她不想与拖把和抹布相伴到老。
陈建民正对着一堆文件发脾气,看见她进来,嘴角挂上一丝玩味儿的笑容,那个晚上印在脑子里,新鲜劲儿还没过,男人予取予求。
“杨妮儿是吧?好名字。说吧,想在我这儿谋个什么样的职位?”
杨妮儿浆糊般的脑子里,只深深烙印着“文秘”两个字,她哆嗦着双唇,慌张又坚定,她说:“我想做文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