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外头来一人,英眉秀目,穿一件半旧的灰靛缎面的薄锦袍,极挺括的玄色扎脚裤,下头着了一件黑缎鞋,身量高大。
骤然一见,竟然有些眼生,再近一些才发现正是俞四,忙上前,“给四爷请安。”他知自己略有失态,于是补道:“几日不见,四爷越发英挺了,想必是越发有历练的缘故。”
这话多少有点根由,含些指点的意思在里头,他做下人的态度却卑。
说着,哈一哈腰,伸手肃客,然后在前引路,把俞四往通往书房那头的路引。
俞四把丁瑞前后的样子都收在那里,眼见他是有些生疏了,有些脾气在身上,这前头的事还未淡,从前他跟着齐靳之时,这些人可敢怠慢。
但今日毕竟是来见,也不摆脸色,况且要见齐靳,前头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嫌隙,心里却有些紧,只是面上竭力显得平静,闭了闭眼,调匀了心气,踏进厅内。
见齐靳正伏在案上,案上展开一张供状,只两眼沉沉的看着。
俞四自然知道这是一套“矫情镇物”的功夫。
这京里山海一般的红顶,凡可畏者,必是讲官话,说官谶者。
论前途,自先要合官体。
齐靳便是这般人物。
但现如今连个虚职也挂不住,如不低头,这人生的后半程便是晦暗、沉滞、毫无前途,故而也只能忍得。
他也不唤“姐夫”,拱手作揖,“齐大人。”
齐靳脸上表情未变,只边看边思,是待一副要将这张供状看完之态。
“俞四。”齐靳突然唤了一声。
“大人。”
“之前你同我说,你要在军机里头历练,现历练得如何了?”
这自然是“明知故问”,他原本就在小军机里头杂佐,连个正式的名头也没有,好不容易捐班补了个缺,只是有个虚衔在上头,开罪了人,连点卯都不用了,只整日混在戏场子里,连冲场戏都看了下去,何来什么“历练”?
俞四也见得世面,自打定主意过来,也把心气稍沉了些,想了想答到,“不曾有所建树。”
自因冒失打伤了人,言语里也确含三分愧疚。
齐靳这才把目光望向了俞四。
“如今另起炉灶,顺天府不比小军机里头,文墨的职你自然是做不了,”说到这里他搁了笔,站起来,绕过那紫檀木雕云蝠番莲纹架几案,背着手走到他前头,“只后头照磨那头照刷卷宗一职暂思无人,你又是代过值庐的,我想你暂在那一处,同照磨、检校等人先学一番,不知你意下如何?”
俞四愣了半晌,只答应了一个“是”,便垂头下去。
他知齐靳地位身份,断然不会应尚月蓉之事发难于他,但却又不会这般轻易答应帮他。
一时间竟反有些紧张起来。
只怕有什么变故。
这书房设在芭蕉叶间,原是一隅听雨之处,外头有一洼浅塘,恰配得半卷残云,这一时出奇的沉静。
恰在这时,一个仆妇从外头过来,拿眼一看,竟是秦业他娘,“大老爷,老夫人他说久未见到夫人娘家兄弟,要是这里的话说完了,还请俞四老爷移步后院。”
“知道了。”齐靳道,“也无甚要紧的,妈妈先领了他去罢。”
俞四目光扫过齐靳背后的案台,道:“愚弟不辜负姐夫,定把差使当好。大人还有公务,愚弟先告辞。”
秦业他娘自然知道些缘故,也是齐母怕俞四同他姐夫之间再起龃龉,好好的一桩事没了转圜,于是派她来打听打听,早些带了出来,见俞四人才相貌,从千般大有些不同了,想必老夫人欢喜,于是脸上也有些喜悦。
俞四见了齐母,竟同先前大不一样,先前总觉齐母有些瞧不上自己,今日却不然,有了些逢迎之意,齐母起先是高兴,问了他一些情形,接着声音有些沙哑,后头沙哑中又难掩几分哽咽。
从齐母房里出来,有些浑浑噩噩。
——竟有些忘了,自己是来站班听差的。
这府里原是见熟的,秦业他娘带了他见老夫人,便没有引束之人,这一忘之间,一个念头从脑仁里头钻出来,想到齐珏无意间说到过尚月蓉仍做丫头,没被置在里头,而在东边原本那几处屋子里,一时打定主意,脚下便乘快作步。
他一路避着人,那先前见过的自然也只行一礼,他胆子甚大,做“贼”也不把虚气挂在面上。
到了那几处屋房,沿着窗格子便看到了他朝思暮想之人。
尚月蓉也瞥见他,很是惊异,俞四想把门扉带上,尚月荣让丫头把门打开。
“俞四老爷有何话,我们去外头廊下说。”尚月蓉放下手中针黹活计,正言道。
犹如一盆凉水当头淋下,那一腔自火热冷了半截。
俞四有些激动,只说道,“原是你在‘和声署’里头,我总怕你吃了亏,念在当日,你也不应这般对我。”
“你走吧,老爷知道了,恐生事端。”
“好,好,”听得尚月蓉称他老爷,俞四自以为他们是“明堂正道”了,一时间红了眼眶。
“我只问你一句。”
尚月蓉未答应,他接着道,
“那年‘走月亮’,我们头一次见的晚上,从月洞里头走出来,你先见着的究竟是我还是他。”
“这便是你当日在冬院外头口口声声要问明白的话?”尚月蓉皱眉。
那皱眉间有一丝嫌意,俞四已无心气言语,只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