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宝珠偶尔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她拿着布,按在工作台上,扣下针,手一边转动,穿着棉鞋的脚不停地踏着踏板,那机器发出嗡嗡的声音。
这个年代的人很少能够买到工厂里的衣服,大多数的人还是在新年的时候等裁缝到家里做衣服。
她首先做的是周爸的衣服,林宝珠第一次见到缝纫机的时候,她仔细地打量了很久。这台机子通体黑色,镶着金色商标,上方平整光滑的台板,下身有一个可供踩踏的脚踏板。
林宝珠看到这样一个机子能够绣出均匀整齐的针脚的时候,不可谓不惊讶。虽然她处于绣艺发达的淮南东路的扬州府,但是那里最好的绣娘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到这么细密而且整齐的走线。
她想凑过去看几眼,那裁缝婆子不高兴她来看,误以为她是要偷学手艺,让她走开。
因为有客人在家里吃饭,所以最近的伙食都好了些。林宝珠还是知道外人在的时候,要维护家里的名声,就没有端碗跑回房里吃饭。
这个裁缝婆子性格并不算很好,她又闷又古怪,除了要做衣服和吃饭,基本上不会说话。不过林妈告诉林宝珠,这个裁缝的性格不太好,因为她一到过年就非常忙碌,要到各家各户去做新衣服。
当给周志平做衣服的时候,林宝珠并不知道周志平的尺码,但是家里有周志平的几件穿旧的军装。每次队里发新衣服,他会寄一部分给周爸。那个裁缝便用卷尺量了量他的衣服大小来做。
当给林宝珠做衣服的时候,等这个婆子量她的腰身的时候,居然罕见地嘀咕了一声:“这个小娘子的身段真好,腰细的像把柳枝似的。”
林宝珠听到这话,忍不住竖起耳朵听了听,却听到她又小声自言自语道:“屁股也大,真是个适合生娃的。”
林宝珠听了怔了怔,脸红不敢再看她,她发现农村人和古人一样,都十分在意子嗣问题。不过她身边的人重礼,说话含蓄,从来不会这么大胆直接地说,而村子里的人把这些看得理所当然而且直接。她已经在这里生活好几个月了,但是仍然不能适应这个。
等到裁缝做完衣服后,就带着她的缝纫机离开了。
林宝珠的衣服和周志平的衣服都给了林宝珠,这个衣服布料很一般,有些粗糙,但是已经是镇上比较好的水平了。
林宝珠左看右看,总觉得这件衣服不够精致。她在烛光下穿针,决定绣些花样子上去。
她在纸上画了画花样子,便开始描细纹。
日子仿佛用人手捧起一掬水,每一滴都从指缝间滴到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没有影子。离过年不剩下多少天了,林宝珠安静地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冬天没法出去干活,林宝珠有时候时不时回娘家看望小侄子,更多的时候她待在房间里。
外面风雪飘扬,一说话吐出的气都结成了白雾,
冻天冻地的屋外,风刮着,林宝珠往窗外看,可以看到院子里一层层晶莹的雪慢慢地铺在地上,院子里那颗梨树沉默地伫立着。
她绣累了,眼睛疲倦了,半垂着眼睛,打算放下针线筐子,收拾好睡觉。
***
大雪压青松,天气太冷了,冷冽的北风刮鼻子刮脸,好像要钻进人的骨头里。周志平走在路上,他带了把伞,雪积压地压在伞上,有些雪从缝隙里飘到他的军大衣上。
月亮升得已经很高了,镇上到村里的牛车早已经打烊了。每一年春运人都非常多,他只买到中午班的火车站票,在火车上站了好几个小时。
他身体素质好,站几个小时不是大问题。但是在火车上被推搡挤推着,又从省城买客车做到县城,又从县城坐车到镇上,车马劳顿,就算是铁打的身体,也感到有点疲倦了。尤其是,现在镇上几乎没有人,他只能从镇上走一个小时回到村子里。
周志平的步伐很快,他人高腿长,大步流星,这段路平常人走的话得走一个半小时,他走得已经很快了。但是现在这段路因为下了雪,非常湿滑,雪和泥糊在一起,又湿又黏。
他的军靴子已经因为走路太多进了雪水,他的步伐被拖沓了许多。他穿了军帽,但是遮不住脸,脸被呼呼刮的北风冻得僵硬。
走到家中的时候,屋内都已经一片漆黑了。他伸手穿过门去解开门栓子,先去柴房抱了一捆柴烧热水。
他包袱里有换洗的衣服,烧好水直接在澡间洗澡换好衣服。这一路上,火车里,客车里的味道并不好闻。周志平爱干净,他痛痛快快地洗了一个热水澡,把自己洗的干干净净才回房里。
他按着意识推门进去,点了个蜡烛,摸到床上,刚想躺上去,却摸到一只软绵绵的手臂,柔软如云,状若无骨,他愣住了。
周志平定眼一看,他好几个月前娶的新妇躺在他的床上,一只雪白纤细的臂膀伸出来,眼睛阖着,乌发遮住了她的脸颊,她睡得很熟。
自从上次他让林宝珠不要给他写信了,两个多月快三个月没有家里的消息。周志平此刻才忽然意识到,他结婚了,有了一个妻子。
周志平把烛台放在床前的台子上,正准备换上衣服睡觉,却发现床边放了条椅子,上面拢着一条黑色的衣服。
他走过去,借着烛光一看。
这是一件男人的衣服,这件衣服以黑色为底,领口和衣袖以及下摆处是暗红色的。
他视力非常好,在昏暗的烛光下看到袖口和衣摆处绣了许多精致复杂的图案。他不认识这是什么动物,只觉得这件普通的衣服加上这样的纹路后,显得独特好看起来。
烛光下,他心里微微一动,这是林宝珠给他做的衣服吗?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衣服了,自从他参军后,部队会定期发新衣服后,他几乎就没有做过新衣服了。
照理说,他已经这么大岁数了,不该是个因为拥有新衣服而开心的年龄了但是此时看到这件在针线框里尚未完工的衣服,他心里却有些难言的感动。
时候其实已经不早了,周志平脱下衣服,躺到床上去睡觉。
这张床并不大,他躺下的时候,床还发出了“咯吱”一声,但是睡在床里面的林宝珠睡品非常好,根本没有被吵醒,反而睡得香甜。
他挂下帐子转身睡觉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林宝珠露在外面的胳膊。那只胳膊在冷空气中待久了,有些冰冷。
他有些困,但是半眯着眼睛,忽然想到如果这手就这么放在外面,冻一个晚上,岂不是要着凉?
他伸出手把她莹白的手臂捉到手掌中,放回被子里。
周志平天生体温就偏高,很快就把被窝烘得暖呼呼的。
林宝珠迷迷糊糊睡梦间,梦见自己在扬州府上,阿嬷和她的大丫鬟碧水给她系好白狐裘披风,往她怀里塞了大暖炉。她在烧了许多炭盆的屋子里看院子里迎风怒放、争奇斗艳的腊梅花。
腊梅花是鹅黄色的,她很喜欢,碧水便让守在门外的侍卫去给她采几枝插在瓶子里。
那侍卫低着头,怀里抱了好几枝雅致优美的腊梅枝。那几支黄腊梅开得非常好,几乎全部都盛开了,每朵花都尽态极妍地舒展着花瓣。随着那个侍卫走进来,一时间,芳香清淡的梅花香传进屋子里。
她高兴,让碧水见赏。那个侍卫站起身来,高大精壮,穿着一身玄色赤红窄袖袍子,上面还绣着花纹。
她觉着那衣服有些眼熟,让那个侍卫走近瞧瞧,定睛一看,却发现那人领口袖口上,那精美复杂的貔貅图案,不就是自己辛辛苦苦绣了好多天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