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半个时辰后, 郝四方灰溜溜地从卧房退了出来。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面有难色。
刚才夫人软硬兼施谆谆教导了他许久,秉持着成亲以来的优良传统, 他仍旧是一句也不敢还嘴, 只是连连点头称是而已。
但是……夫人竟然是想叫他出面,不许无奇进清吏司,宁肯让她立刻退学回家。
郝四方听了这话心都凉了,他心里一万句反驳的话, 但一看夫人那张花容月貌的脸,给她的隐然含威的双眼一瞟, 他那一万句话就立刻溃不成军。
郝四方乖的像猫, 只能临阵倒戈答应去劝无奇。
这会儿无奇已经回了房, 粗粗地洗了一把脸,正准备洗澡。
伺候她的小丫头宁儿是从小跟着她、知根知底的。
宁儿也听说了这两天的新闻, 她跟郝四方一样的兴奋, 不住地追问无奇是不是真的进了吏部,吏部又到底是什么样儿的。
听无奇随口说了几句, 宁儿高兴的拍掌,又道:“当初我要跟着姑娘去太学, 扮作个小厮也好,老爷太太只是不许,现在姑娘当官儿了,还不叫我跟着伺候?”
无奇笑道:“什么当官,仍旧是个跑腿的罢了。”
宁儿道:“这可是骗人,我早听说了, 天下最厉害的就是官了, 但天下最最厉害的官都在吏部, 吏部就是管天下所有大官小官的地方,不知多少男人们削尖了脑袋要进却进不得的地方,姑娘进了那里,简直是郝家祖坟上冒青烟呢!我想想就高兴!”
无奇听了这几句话,虽然是她小姑娘家的有口无心,但却竟跟赵景藩在天策楼跟她说的那一番话有些暗合了。
当然,她并不觉着吏部有这么的厉害,但是清吏司这衙门看似极小,起步之初,一团忙乱无措,可若是磨砺出来,却像是一把悬于天下所有大官小官们头顶上的利剑!
她忘不了赵景藩说出那一番话时候的情形,至今她觉着那日天策楼上的阳光在肌肤上温而炙热的感觉,而瑞王殿下的身影近在眼前而言犹在耳,一个字也不敢忘不能忘。
——管官的官!不管是七品小吏还是一品大员,不管有罪有冤皆能一查到底!
这也成了无奇极想进清吏司的原因!
门被推开。
郝四方负手走了进来,他先是对宁儿横眉怒眼:“叫你改口,怎么还是老样子!”
原来刚才他在门外听宁儿口称“姑娘”,若在平时也就罢了,毕竟这是在闺房之中,但他才给夫人训诫过,也有点火想跟人发发,他又不能对着无奇,于是顺势向着小丫头呲两句。
宁儿眨了眨眼,小丫头非常机灵,忙先认错才退了下去。
无奇从榻上跳下来:“爹,你跟娘说完了?”
郝四方咳嗽了声:“唔。”
无奇打量他脸色不太好:“娘跟你说什么了?”
郝四方在桌边坐下,磕磕绊绊地:“这个、这个嘛,你娘她……她有点不太喜欢你进清吏司。”
确切的说,阮夫人是不想无奇跟瑞王有什么瓜葛。
她当然知道无奇聪明,也有意纵容女儿的小聪明,但那可是瑞王殿下,凤子龙孙,在这些人能够翻云覆雨生杀予夺的人物跟前,小聪明或者大聪明都完全用不上,也不够看。
别说无奇是女子,就算是个真正的男孩子,她也不乐意无奇跟皇室牵扯上关系。
无奇看着郝四方支吾难言的样子,又想起之前阮夫人的疾言厉色,母亲向来是疼爱甚至宠溺她的,虽然有时候因为父亲的过度溺爱,母亲不得不强装白脸,但很少像是这次一样动真气。
不过无奇很清楚,阮夫人的怒火,不为别的,却恰恰源自于对她的关心跟担忧。
父女两人面面相觑,半晌,无奇道:“爹、你怎么看?”
郝四方先是回头看了一眼门口,好像是怕夫人会突然出现捉他一个现行,然后才小声说:“我当然很高兴,没白疼你!真给爹争气!”他暗暗地对无奇比出大拇指。
无奇嘿嘿笑了,但想到母亲的反对,那笑便一闪而过:“其实我知道娘担心我,但是这真的是我想做的事情。”
郝四方一怔:“你想做的?”
无奇迟疑了片刻,终于说道:“是啊,我知道清吏司现在初起步,举步维艰,但是……清吏司做的是很有意义的事情,爹,你知道清吏司是干什么的?”
“当然知道,”郝四方不假思索的:“他们跟我说了,清吏司就相当于专门管官儿的,职权比都察院还高呢!”
对于清吏司的存在,自然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那些贪官污吏等,私底下百般咒骂,也有那些无愧于心的,乐得看戏。
不管跟郝四方道喜的那些人是贪官还是明吏,表面上他们是不愿意得罪他的,毕竟谁也不知道以后究竟会怎么样,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而且对那些人而言,也是议论纷纷,大家都知道郝家的公子只是太学生,太学生二试后明明是去当一个不起眼的文职,然后才慢慢高升的,如今突然入了清吏司,还是跟蔡侍郎的公子一起,所以大家都有点浮想联翩,猜测这其中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某种交易。
既然郝家有这等通天的门路,大家当然越发不敢得罪郝四方,故而所有人见了他都是花团锦簇,一概地喜气盈盈满口奉承溢美之词。
无奇见父亲已经给科普了个大概,略觉欣慰:“爹,虽然这是个要紧的部门,但弄得不好可能会得罪人呢。”
“那怕什么?只要不是作奸犯科的,谁怕这个?要是那些做了坏事昧了良心的,也活该他们倒霉。”郝四方满不在乎地说了这句,忽然道:“对了对了,先别说这些,你实话跟我说,你跟瑞王殿下……到底怎么样?”
无奇见他问起来,想了想,道:“清吏司的人是瑞王殿下替太子挑的。我本来也很意外,可瑞王跟我说……”
那一段话又在心底跳出来,无奇道:“爹,你知道我去少杭府的时候,听说夏知县惨死是什么心情吗?当时我不知道他是给害死的,只觉着又可惜又难过,这样一个满心为民好官就无端端地没了,甚至死因不明,公文上说失足!民间议论是自杀!知县夫人虽不这么以为,却也无能为力……后来经过查案才知道原来另有内情。虽然不是自夸,但到底是让夏知县的冤屈昭雪了,一切都真相大白,要不是这样,夏知县的夫人跟公子一辈子也不可能知道知县大人因何而死,他们会背负失去夫君跟父亲的苦痛回去老家,直到死……夏知县所做的所为的,也会随之湮没无人关心。”
郝四方微微震动,认真地看着无奇,他从没想到会从无奇口中说出这么一番话。
无奇道:“爹,我想干这种事,我没有别的能耐,只是想像是瑞王殿下说的一样,我要当一个能管官的官,不管他们有冤屈,还是犯下罪行,我都会查的明明白白,我很想去这么做!只要有人去这么做了,也许……天下的好官就会越多,坏官就会越少,百姓自然就会越来越安乐……就、不会有乱世出现。”
乱世,这是她心上的痛,曾经的噩梦。
郝四方有些呆呆地,像是不太认识自己的女儿一样,良久都没有说话。
而与此同时,在无奇的卧房之外,阮夫人握着一方手帕静立窗下。
默默地听到这里,夫人转头看向窗扇,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似悲似喜的表情。
阮夫人不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亲耳听到无奇说这些话,她是震撼而意外的,但与此同时,对她而言能听见这些话,却也不能算非常意外,甚至……有些耳熟。
阮夫人用帕子遮住唇,强忍着咳嗽,终于她低下头,转身悄悄地离开了。
次日早上,无奇醒来后,当然先去见自己的母亲。
阮夫人早就起身了,却没有叫她进去,只让自己的贴身婢女莺莺带了一句话出来。
莺莺含笑说道:“太太说,既然想去,那就去,只是行事务必多加几分留意。别给家里惹祸。”
无奇本来满怀忐忑,一夜都没睡好,绞尽脑汁地想着早上该怎么面对母亲,该怎么苦口婆心,要是夫人不答应,又该怎么撒赖、甚至绝食……各种法子想了一堆。
突然间得了这句,她那些方法都没用了,无奇发愣:“姐姐,我娘真是这么说的?她、她愿意我去了?”
莺莺笑道:“这是自然,夫人是多通情达理识大体的人呢,又是娘儿俩,她当然最懂你的心。快赶紧办事儿去吧,才进那个要紧地方,可要勤谨些呢。”
无奇感动至极,眼睛里有些湿润,她深吸了一口气,就在门槛外跪在地上,端端正正地磕了个头。
出了阮夫人的上房,无奇兴兴头头地往外走,连窦家表姐路过叫她都没听见。
才到外间,却看到郝四方正在跟一个小厮说话,无奇上前打了个招呼,郝四方见她神气活现的,有些意外:“你……”
无奇笑道:“爹!还是你行,你到底怎么跟娘说的?一夜之间她怎么就变主意了呢?我可是服了你!”
原来无奇想,母亲当然不可能无端端来个大转弯,这自然该是父亲劝说的功劳,只是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还以为指望不上呢。
郝四方的两只眼睛瞪得滚圆,他的惊讶不下于无奇:“她、她答应……”
在那个疑问的“了”冒出来之前,郝大人及时闭嘴,却终于在四方脸上堆出笑容,他大言不惭地接茬:“是啊!我昨晚上不知说了多少好话!嗓子都哑了她才终于松动应承了的。”
“哦……”无奇看着郝四方怪异的表情,略觉着哪里不太对,可是看他身上的衣裳有些素,便又好奇问:“您这是、要出门吗?这个打扮……”
郝四方见她没有生疑追问,暗暗松了口气,忙道:“是啊,兵马司的一个旧人出了事,我去吊祭一下。”
“兵马司?”无奇眼珠一转:“是不是那个给误伤而亡的白参将?”
“对对,你也知道?我跟他也见过两次,所以去露个面。”
“哦……”无奇向着父亲露出了和善的笑容。
在郝四方到了白家的时候,他从原来的一个人,变成了四个人。
原因是无奇在出门之后,正好蔡采石跟林森两个跑来接她,无奇凑过去跟他们低语了一阵,两个人便立刻向郝四方表示自己也要参与祭奠。
郝四方看着三个小鬼满脸的言不由衷,本想拒绝,可又想反正是要去灵堂的,他们总不会在死人的地方弄出什么来,故而便带上了。
可见白参将的人缘很不错,前来祭奠的人来人往,郝四方身份比他要高,白家的人急忙迎出来,行礼客套了几句。
郝四方也跟着寒暄,正要介绍:“这是犬子……”
一回头,却见“犬子”该呆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连同那两只崽子也不见踪影。
郝司长及时咬住舌头,只跟那来迎的人入内行礼去了。
无奇跟蔡采石林森三个成功混入,夹杂在一干来到的亲友以及同事之中,却也很不起眼。
东张西望中,只听来的人多半都说“英年早逝”或者“天妒英才”之类的话,很是无用。
正在打量,忽然间蔡采石拉她一把:“那是兵马司的冯指挥使。”
无奇一抬头,却见四五个人从外头而来,给簇拥当中的自然就是冯珂境,他生得一般,大概比郝四方要大两岁的年纪,但因为是武官,自有一种气势,他今日是带了几个兵马司的同僚前来。
众人入内行礼的功夫,林森却道:“那女人是……”
无奇忙又转头,却见有几个嬷嬷丫鬟,陪着一个素服的妇人向内宅走去,那妇人双眼微红,但却很有几分姿色。
蔡采石喃喃道:“这难道是苦主?”
林森看那女人相貌很美,一身素服更衬得多了几分姿色,便一直盯着瞧,心不在焉道:“嗯,多半是了。”
旁边有一人是白家亲戚,见他们两个叽咕,忍不住道:“那位不是的,那是冯指挥使的夫人。那才个是白参将的遗孀……”
说话间,有个一身素白头戴孝带的妇人从里头出来接了之前那女人。
两个就一并向内去了。
林森有些吃惊地:“这冯指挥使的夫人好年轻啊……可她们是素服,若没见过的多半会认错。”
白家的亲戚啧了声:“当然了,这又不是冯指挥使的原配,乃是后娶的,指挥使原配所生的儿子都比你们大了。只是冯指挥使向来跟参将感情极好的,两家子常来常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