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进门的时候, 眼波也顺便扫了扫柯其淳,却没有跟他说话。
柯其淳自己退后一步,他心里有些诧异。
春日应该是来了一段时间了。因为刚才他察觉不对的时候, 完全是因为她自己“不小心”弄出了一点声响。
这让柯其淳怀疑她已经听见了自己跟无奇说的话, 但是想想……他们也没有真真切切地提什么,倒也不必担心。
只有一点格外让他意外,“程春”这个看似有些不男不女的家伙,武功倒是令人不可小觑的高。
春日脸上毫无异样, 只在看向无奇的时候才露出了堪称完美的笑容。
当然,这在柯其淳眼里, 更显得那个了。
其实柯其淳是个心大的人, 行走江湖也见过不少雌雄难辨甚至爱好特殊的家伙, 一般而言他对这些人是没什么偏见的。
可不知为什么,大概是因为先入为主地知道春日是瑞王赵景藩的人, 所以自带了偏见的眼神?
总之就是看不惯春日, 尤其是她那种媚笑。
柯其淳觉着,假如是女人这般笑, 或者可以称作为艳丽动人,但是一个男人时不时地如此, 那可真是变态,叫他不习惯的很,总有种想要为民除害的冲动。
趁着春日把药端给无奇的时候,柯其淳自觉地退了出去。
春日听见他的脚步声离开,便用勺子搅动药丸内的汤水,边跟无奇道:“他又跟你说什么了?我刚才在外头可听人说, 他又跟王爷身边的人打架了, 真是好没规矩。”
无奇忙道:“没什么只是一点闲话, 柯大哥问我什么时候回城。其实、也不是打架,就是有点误会。”
春日哼了声道:“这人太楞了,得亏王爷好涵养,不然的话就凭他昨晚上那场,就有的他受。亏得你还为他求情,照我的主意,就该把他关起来!省得在眼前晃来晃去的。”
门外的柯其淳听到这里,握起拳头向着内一晃。
春日所说倒是跟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们彼此都是相看两厌,恨不得对方赶紧离开。
无奇因为也惦记着昨夜的事情,又想着刚才柯其淳那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竟没有吱声。
春日见她有些心事,便叹道:“行了,先喝药吧。”
无奇吃了药,便有些困倦,因见春日还在这里,便道:“不用守着我,我大概要先睡会,你本来是王爷身边的人,在这里也是大材小用了,我也知道王爷一定有些安排,你不如帮着去做吧,比在这里干坐着强。”
春日原先生怕无奇应对不妥惹怒了瑞王,可直到现在,她忽然又有点忐忑,又觉着瑞王对无奇很不错,非常不错……
甚至让她有点担心,瑞王对无奇太好了。
刚才两个人在湖畔坐着的情形,春日是看见了的,她跟付青亭等一样,都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还是他们向来矜贵非常的主子吗?
要知道,以前就算是外出别的地方,若不是铺了王府带的坐垫铺盖等,瑞王连坐卧都不肯的,就连烹茶吃饭等用的器具,统统都是王府所带自用的精美器具,绝不会用外头的粗俗之物。
如今……这是怎么了?
她看看无奇巴掌大的小脸,把心里惴惴不安的话压了回去:“那好,我去了,你正可以安心睡会。”
给无奇拉了一张薄毯子,春日慢慢出去了。
榻上,无奇翻了个身。
她想不通蔡流风为什么要把柯其淳送到清吏司,但刚才跟春日说话的时候,突然又想起来,……瑞王还不是一样的把春日送了来?
她的心跳有一瞬间的停顿,然后赶紧把头低了低,不愿意再去想这些参不透而令人讨厌的问题,比起这些,她更愿意去想那个“海客瀛洲,云霞明灭”的谜题。
太阳逐渐向西偏移。
影动光转,夕阳斜照。
像是为了应景,天际数片流云,交友结伴似的欲断还连,却统统地给夕阳照的红艳艳的,就像是新娘子脸上的胭脂,底下是遮不住的喜悦呼之欲出似的,简直美不胜收。
瑞王站在湖畔,仰头看着天际的云霞涌现,却仍是参不透那两句到底是何意思。
瀛洲便是仙境,仙境即是神屿,但他已经命付青亭把神屿找遍了。
至于无奇说的所谓“天姥”,更加无处可寻。
眯起眼睛看着云霞变幻,他的时间不很多了,已经答应了东宫的人,今日必然回城。
所以顶多半个时辰,一定要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去。
瑞王已经打定了主意,就算在这“云霞明灭时”毫无所获,也要先送赵斐回宫,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的了,若还不回去,只怕明日就要闹得满城风雨,猜忌四出。
且他也不能仗着太子对自己宠信,而行事无度,这样对他跟太子都不妥。
赵景藩负手而立,低声念道:“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
他虽然对李白的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甚是熟悉甚至倒背如流,但仍是摸不着头绪。
时候将到了,怎么那个小混蛋还不来呢。
为免自己这般站在外头、显得像是迫切盼她来似的,瑞王转身往回。
不料才进院门,就听见屋内赵斐的叹息声。
是金平侯的声音道:“殿下,怎么不高兴呢?难道是微臣哪里做的不够好?”
赵斐道:“金平侯,你这里哪哪都好,正因为太好了我才都想住在这儿,可偏偏四叔说今日定要回城的,我一想到回去后就不能像是今日一样高兴了,所以难过。”
因为金平侯像是狂蜂一样的乱撞,时而神出鬼没,防不胜防,所以瑞王特又安排他去照看皇太孙,也算是把他的脚占住,叫他不要再在自己跟前晃悠。
金平侯因为知道瑞王疼惜赵斐,而皇太孙又喜欢玩乐,便想走曲线靠近的路子,果然尽心。
他不但一口答应把那舞狮子送给赵斐,而且特意又找出了两样小玩意,一支手推响,一支竹蜻蜓,又引了赵斐乐了半天。
只不过,赵斐因为知道今日必然要回城了,就好像要上了紧箍咒的猴子,眼见天色越来越变,他也越发坐立不安,也就没有心思玩乐了。
就在此刻,春日脚步匆匆地从月门后走了出来:“王爷。”
赵景藩回头,有些难以自禁的喜悦:“郝无奇到了?”
春日看着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主子居然流露出欢悦之态,她的脸色有点古怪。
勉强地一笑,春日温声道:“王爷莫怪,他没有来。”
“什么?”瑞王怔住,略一想便问:“难道是伤势……”
这一刻他居然没有在意是否耽误时间,是否错过云霞明灭,是否会因此找不到宝物。
竟然是想到了她的伤。
春日显然也很意外,忙道:“不不,他好好的呢,事实上,他让奴婢来传两句话给王爷。”
“好好的?”赵景藩吁了口气,脸色也恢复了先前的那种冷淡:“什么话,他怎么不自己过来说?”
春日心想,假如现在说了实情,自己的主子只怕会按不住那口气,这样喜怒无常的伤人伤己都不妥。
于是她忙道:“王爷容禀,是很要紧的话……小奇、因为腿伤的缘故怕耽搁了,才叫奴婢先来转述。”
瑞王还是淡淡的:“既然如此,说罢。”
春日先想了想,才道:“小奇说,——瀛洲既然跟天姥相对,而天姥欲倒东南倾,所以瀛洲必然是在东南方位。所以只要站在瀛洲,便能见到天姥出现。”
这一番话,春日完全不懂,只是生生记下来的。转述的也一字不差。
但她虽然不明白,却相信瑞王一定可以参透。
赵景藩有些出神,“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这一句,刚才他也念过。
没想到,诀窍竟果然在这其中!
赵景藩在心中琢磨了片刻,蓦地转身看向神屿的后院月门处。
神屿面东而背西,后院月门所朝的方向,正算是西北。
他心头一动,迈步向着月门走过。
就在赵景藩在月门口正中央站定的时候,在他的眼前,湖面上泛着大片的夕照之光,简直像是把半面湖都染的通红,湖边上还有好些仙鹤在栖息,散步,或时不时地飞过,像是也贪恋此刻的美景,流连而忘返。
赵景藩的目光从湖面掠过,环视四周,突然,他的视线落在西北方向的两座高塔上。
这是两座同样高的四层塔,如今沐浴在夕照里,两座高塔都显得黑幽幽的,眨眼一看几乎不知是何物,而逐渐西沉的夕阳,几乎要落到塔尖上了,光影氤氲中,倒是像极了一句话——
“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难道……”赵景藩微微一震,“但是所谓‘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又是何意,难道说宝物藏在塔上?”
之前金平侯为了显示他的忠心如铁,带人上蹿下跳,整个院子都给他亲自踩了一遍。
平日里他也是个懒散之极的人,但今日见到了真神似的,为此赴汤蹈火都像是无惧,何况身体虽劳累,心上却无上愉悦,而因为这种难以言喻的愉悦,连身体的劳累都不觉着了,反而越是累,越是喜欢。
不过,真正动起手来的金平侯还是很精细的,据付青亭说,金平侯连每个假山洞都找过了,这两座塔,他当然也没有放过。
赵景藩突然又想到:假如自己相信金平侯的能力,相信以他之能绝不会有什么漏网之鱼,那么,他们要找的东西也许不在金平侯所搜寻的范围之内!
而王乾在这里呆了两年多,他自己说了,几乎连庄院的一根草都甚是熟悉,但他仍是没找到那宝物。
所以,那宝物若在,一定在王乾漏了的地方,一定在金平侯没搜过的地方!
可金平侯绝不会藏私,有什么地方是他没搜过的呢?除非……是他从来没想过去搜,也无法去搜的地方。
赵景藩目光闪烁,猛然间顿悟了。
正所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不管是王乾,金平侯,还是他自己,他们统统地都疏忽了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