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日,薛母在衙署监牢外焦灼来回踱着步,隔一会儿便朝紧紧闭着的大门看一眼,神情紧张,嘴中不住念念有词着。
终于,紧闭着的监牢大门猛地打开了,日光穿过监牢大门的缝隙,照进黑黢黢的监牢内,照在污浊不堪的地面上,一股腐烂阴沉的味道,仿佛从里面缓缓淌了出来。
一个男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那是个身形高大的男人,骨肉匀称,成年男子的模样,穿着算得上整洁的囚服。黑发垂散在肩背,肤色比寻常女子更为白皙,毫无血色的冷白面颊上,五官俊朗,却不是寻常意义上的那种端正君子的俊朗,带着几分邪气。
男人走出来,看见守在门外的薛母,眸子里波澜不惊,他勾起唇,肆意露出一个张扬的笑容,含着笑,朝薛母低声道,“娘。”
薛母怔愣片刻,扑上去,抱住儿子结实的身子,嚎啕大哭,涕泗横流。
“蛟儿……娘的儿子啊……”
狱卒早见惯了这种场面,换做平日,兴许还会不冷不热说上几句,“出去了便好好改过自新之类”的话,但不知为何,狱卒见了薛蛟,竟有几分忌惮。
狱卒只瞧了眼,便关上了监牢大门,随着监牢大门关上,那一抹光也被牢牢挡在门外,监牢内又重新恢复了平日里的死气沉沉。
薛母没哭太久,不多时,便止住了眼泪,取出带来的包袱,拆开,取出干净清爽的衣裳,递给儿子,“快穿上。娘也不知道你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只能想着你的模样做,试试合不合身。这身囚服晦气得很,快丢了它!”
薛蛟一笑,浑不在意脱了囚服,露出肌理匀称的上身,穿上薛母递过来的衣裳。
薛母替儿子理了理衣襟,眼里含着泪道,“袖口短了些,等回家了,娘再给你改一改。”
薛蛟道好,拥住薛母瘦削的身子,笑着道,“娘,别哭了,儿子出来了,就不会叫你们吃苦了。到时候也叫娘享享富贵人家的清福”
薛母听得感动,要领他回家。
薛蛟任由薛母牢牢拽着他的手,母子二人上了驴车,一路回了薛家。
薛蛟进门,缓缓环视整个院落,似是有些怀念,可到底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了数年的人,心底有些失落,问薛母,“娘,阿梨呢?”
薛母面色一僵,想敷衍过去,含糊道,“她不在家。”
薛蛟是何等聪明的人,他还在家中时,便是出了名的脑子灵活,即便入了狱,在里头一样混得风生水起。一眼便看出薛母的心虚,顺着她的话追问,“那她什么时候回家?”
说着,眉眼间聚了点寒意,面上却笑着玩笑道,“总不至于我不在家几年,你便将她嫁人了吧?”
薛母心虚,硬着头皮同儿子抱怨,“你是不知道,阿梨那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如今过上好日子,便瞧不上咱家了。她入侯府几年,风光了,便不认我这个婶婶了。你还问她做什么,要不是她,你也不会受这么多哭——”
薛蛟一口打断她,“娘,我说过,那事同阿梨没关系。”眼中阴郁道,“是他该死,死在我手里,算是便宜他了。”
说罢,又盯着薛母问,“什么侯府?阿梨怎么进的侯府?”
薛母被问得没法子了,骗又骗不过去,只得老实道,“当初你被捉入狱,刘家要我们赔银子,否则就要去衙门找官老爷闹,说要叫你一命换一命。我没法子,只好让人送阿梨去了侯府,换了些银子。不过,她如今在那侯府也风光了,当了什么世子爷的屋里人,日子过得比大小姐还舒服,也不算委屈她了。”
薛母说罢,连头也不敢抬了。
她心里清楚,自家儿子对阿梨那丫头是什么心思,可她才不要这样的儿媳,简直就是丧门星。
薛蛟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寒着声问,“哪个侯府,哪个世子,娘,你说清楚。”
薛母嗫喏道,“就是武安侯府。”
说罢,便见薛蛟扭头就走,薛母扑过去抱着他,边哭边道,“你这是做什么啊?!那是侯府,是我们这种小老百姓得罪得起的么?!娘知道你喜欢阿梨,但……但她已经不是清白之身了。”
薛蛟猛的转身,看薛母哭得凄惨可怜,两鬓也已经斑白,满是寒意的脸上神色稍缓,淡声道,“娘,你听我说,阿梨清白也好,不清白也罢,我都不在意,我要的是她这个人。眼下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但总有一日,我要接她回家的。我不管从前如何,往后我要你把她当成儿媳对待。您要是不答应,我今日就去闯了那侯府。”
薛母怕得要命,怎么舍得眼睁睁看儿子去送死,忙哭着道,“你这是做什么啊,为了个女人,你连娘都不要了吗!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说着,看薛蛟要抽出袖子,只得妥协大哭着道,“你别去!娘答应就是了!娘答应你!”
薛蛟这才停下步子,面上厉色散去,神情温和了些,轻轻揽着母亲的肩,替她擦眼泪,边道,“好了,别哭了,娘。阿梨当你儿媳不好么?我保证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到时候你就在家高高兴兴抱孙子,享清福就行了,什么都不用操心。”
薛母被儿子这样好声好气哄着,心里早就软了大半了,但多少拉不下这个面子,只扭开脸,故作恼怒道,“反正我是管不住你的。你非喜欢阿梨那丫头,我捏着鼻子认她做我的儿媳就是了,别说其他的来哄我了,什么享清福,我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生了你这么个不让人消停的儿子。”
嘴上这般说,可还是不舍得儿子吃苦,扭头就去厨房做饭了。
片刻后,薛家烟囱飘出一股炊烟来,远处传来犬吠的声音,宁静祥和的村庄,正在迎来夜幕。
薛蛟站在院里那株梨树下,摸了摸梨树枝干,眼神似在盘算着什么。
他是从烂泥里爬出来的人,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但他的阿梨不一样,他要风风光光的把阿梨接回来。
那是他的小梨花啊……是他的。
阿梨回到府里,当夜,李玄来她屋里了。
他进来时,阿梨刚从内间洗漱出来,湿软的发垂在背后,水珠子成串往下滚,沁湿了她雪白的里衣。
今日服侍的是香婉,见世子爷来了,忙抓紧用帕子替阿梨擦头发。阿梨亦温顺朝李玄一笑,屈了屈膝,道,“世子等我片刻,先坐下喝口茶吧。”
李玄颔首,在圈椅上坐下,却没去拿留在阿梨屋里的书,侧头看着香婉替阿梨擦头发。
换了几条帕子,总算是擦得半干了,阿梨便让香婉退下去了,自己过去,给李玄解衣襟扣子。
李玄今日穿一身圆领金丝蜀锦云纹的锦袍,月白的袍子,衬得他面色如玉,气质清冷贵气,阿梨替他解着扣子,便见他微微垂着眉眼,神情中略有一丝慵懒,就那么望着她,烛光下,五官清冷雅致得叫人看得发怔。
阿梨心道,李玄的长相,算得上是她见过的男子中数一数二的了。即便他不是世子爷,只是个贩夫走卒,或是货郎屠夫,怕也能引得狂蜂浪蝶。
这般看来,李玄也有靠脸吃饭的潜质么。
阿梨心里默默编排着尊贵的世子爷,手上的动作却是规规矩矩、一丝不苟,替他脱了外裳,又服侍他换了身舒适的常服,两人才坐下了。
李玄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问阿梨,“家中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