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呲出一嘴脏黄的牙齿,放肆笑道:“没关系,你看,这些凡人脆弱得很,每一条命,都是你的,想取多少就取多少,即便是他们死后,也会乖乖听话,为你所用,天下苍生皆在你手。”
第87章 疯魔 她不在意他了。
六月湖面上吹来的夜风理当不会太冷, 可言梳还是觉得有些凉。
她听了周放的话,周身生寒,一时间竟无法反驳对方。
言梳垂在身侧的手握得发紧, 无人提醒不代表未存在过, 两千余年来, 她的确亲手夺取了那些人的性命,即便那些人算是含笑而终,也依旧不能抹去言梳做过的事情。
“周放。”言梳垂眸,声音压低道:“你收手吧, 你的确聪明, 可聪明用错了地方便是害人害己, 你杀了太多人,身上戾气与妖气太重,难得善终。”
“不求善终!”周放道:“我本就已经活得够久, 够痛苦了,我所做的一切, 不过就是想复活我兄长的性命而已!他曾受万人敬仰, 是一等一的大英雄, 大豪杰!可最后……最后却英年早逝,失去至亲至爱之人的痛苦,书仙不能体会。”
周放的黑衣随风刮出哗哗响声,这处的风更大了。
言梳望向一旁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那一点星火就像是周放即将泯灭的人性,灯一灭, 他就彻底跨入了妖道,不存一丝理智。
生死有命这话,言梳没资格对周放说, 毕竟她也是不认命,不舍死去,这才以他人的寿命活到现在。
周放不认周谦之死,想尽一切办法要复活周谦,是他偏执的执念。
“书仙来找我,难不成是要阻止我?”周放深陷的双眼里盛满了不可置信:“这世上的性命难以等数相比,没有谁贵谁轻。百万人抵不过我心所属,于旁人而言事小,只有自己才知其有多重,为偿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自己的性命。这话……不是书仙曾与我说过的吗?”
言梳就像是被当头棒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的确是她曾对周放说过的话,因为周放告诉她,周谦为万人敬仰的大英雄,无数人知其死去,恨不得以自身相换,就连后来夏国的皇帝提起周谦之死都落过泪。
言梳告诉他,这世上的命不能以一对一来算,若心中在意,百不敌一,所以有人愿许心愿,不惜一切代价,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也要换回自己所珍视的人。
她当时反问周放:“你不也是如此?”
周放的确如此,他对他兄长的崇拜敬重,甚至将其当成自己的信仰。把周谦放在心里比作神祇,所以他才会走入山海小榭,妄图以自己的性命,换周谦重生。
只是言梳仅能帮人做梦,无法起死回生。
如今周放将此话翻来添油加醋又对她说了一遍,可见早在当时山海小榭里,此人的内心就已经扭曲。
周放似乎察觉出不对,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言梳身上,再顺着团月湖直朝西侧的园林方向看去,他问:“书仙是与那两个人一起的?”
言梳点头,算是应下,周放又道:“那真是可惜,看来书仙与我不是一路了。”
言梳抿嘴,轻声叹息:“我来,是劝你收手,莫要造成更多无辜的人死去。”
其实她来,还有一个问题想问周谦,她想问他,第一次杀人心里想的是什么。言梳已经不记得自己为何会用旁人的寿命换取替他们做梦的原因了,仅是为了自己活命吗?
如若是,那她与周放……当真并无区别。
都是自私,不过一个为了兄长,一个为了自己。
周放摇头:“收不了手了,我就快大功告成了!若不是梁妄……若不是他突然出现,我已经要大功告成了!”
“我记得他!当时在西齐,他遛鸟听戏,不学无术,那样一个纨绔,最后竟然能获得长生不死之术。后来我去求过他,我……我也受够了这样半人半鬼地活着,我知道他身边的丫头早死了,我求他同样复活我的兄长,可他是怎么说的?”周放凄笑道:“他说起死回生有违天命,他做不到?哈哈哈……众人,皆是自私之辈!”
“什么做不到!无非是不想,不愿!”周放越笑,声音便越尖利,直至后来甚至咬牙切齿:“我不需要别人来帮我,我自己也可以完成,这回……兄长是真正地活着了,我要将一切我能给的都给他,等他活过来,完成他心中大业,成就一番旷世之举!”
言梳被他的笑声笑得心里发闷,也发慌。
周放已经疯了,油灯明明灭灭,仅存最后的一点儿良知,恐怕就是他对他兄长的不忍与感情,旁人对于周放而言,皆如蝼蚁,死不足惜。
言梳看着周放的眼神就连最后一丝怜悯也被消磨殆尽。
许是周放的笑声扰乱了言梳,又或是她的心口压着沉甸甸的心事,竟然未察觉到有尸体沿着湖底急速爬来。
腐朽的双手攀上的画舫的甲板边缘,湿淋淋地爬上来,举起手中的刀,寒光乍现,猛地朝言梳的背后劈了过去,她发现时已来不及躲避。
一道强劲的力量拉过言梳的手臂,将她紧紧护在怀中,熟悉的忍冬香扑面而来,随即便有一股血腥气钻入。
言梳怔怔地看向近在咫尺的长刀,长刀嵌入了宋阙的肩膀,猩红的血迹瞬间染上了鸦青色的外衣,成了深色的一块。
言梳愣住了,这刀伤不了她,即便她忘了躲避,那刀砍在她的身上无非就是痛一下,等拔出刀刃便可立即止血,身上不留寸疤。
她看向宋阙肩上的伤,即便心里知道他是神仙,怕是方才情况紧急,他为了不伤言梳,没有使仙气护体,这才被人伤了一下。即便她知道宋阙不会真的被伤,这伤口转瞬即逝,这些血也会于衣上消失,就连破开一条口子的衣裳也会变回完好无缺,可……
可言梳就是觉得心里痛了一瞬。
像是久远的记忆被生生挖出,鲜血淋漓地放在眼前,她记得宋阙之前也这样替她挡过。
“师父……”
脱口而出的两个字,叫言梳猛然惊醒。
宋阙的眼神变了,不单单是因为言梳喊他师父,更因为此刻言梳眼角落下一滴泪,就像是她毫无知觉,却天然如此。
言梳最舍不得宋阙难过,更别说受伤了,过去的言梳只要宋阙稍稍皱一下眉头她都能慌乱半天,想尽办法讨好对方,让宋阙能开心一些。
这些……也都只是过去了。
此时宋阙只觉得心疼,他看不了言梳落泪,当年那个满眼是他的小丫头不会再慌慌张张地扑过来责怪自己,可她还是哭了,无声无息的,仅有一滴泪,即便是黑夜难现,也刺得宋阙浑身都疼。
“小梳,不哭。”宋阙伸手去抹言梳的眼角,又骤然被她推开。
踉跄地后退两步,见言梳自己抹去眼泪,愣愣地盯着指尖即将风干的泪水,就像是意外,更多是对本能反应的诧异。
宋阙心生不悦,肩上的刀骤然化成了银粉,连带着砍伤他的那具尸体一起,被风轻轻一吹连灰都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