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看。那会儿我动了杀机,虽然我其实也不敢真杀了他。林少佐要杀谁,不杀不行,林少佐不允许杀谁,杀了也不行。再说,虽然身在特工总部,我向来不管杀人那种事情。可是那一刻我充满了对他的憎厌,饕餮之徒我看来十分可耻。在天潼路大桥大厦日本宪兵队监狱,如果有人胃口太好,犯人们会合伙捉弄他。
“我不会说的。”他自顾自表态。
我可能会让丁鲁动手。然后把丁鲁干掉。像写小说那样,我在头脑中设计了一些场景,丁鲁冲进房间,开枪打死鲍天啸,然后趁丁鲁不注意,我又开枪打死他。就用他打死鲍天啸的枪。这很容易。他开枪以后,就会答应把枪交给我,那种时候他一定会全心全意依靠我,要靠我帮他在林少佐那解释。那样,枪就跑到我手上了。但是,枪呢?爆炸后,宪兵没收了枪支。
他摇摇头,不再说话,似乎又开始走神。
我故作姿态地点香烟,干净利落地吐出三个烟圈,责怪他:“你疯了吧?自己找上门寻死。你不是想毁掉自己吧?现在又想拖人垫背,可这一套也行不通。”
他长出一口气,笑了起来。谁也说不清为什么,忽然之间,某种可以意识到的和解气氛出现了。也许是因为刚刚享用过一顿美味佳肴,或者是因为在他的笑眼中隐隐有一丝无奈。又或者,在这种情况下,是两个落水的人同时向对方求助。
“那个女人的故事,不是你编造的吧?”
他陷入思考,欲言又止。突然他气愤地说:“这样有用么?他们放下一颗炸弹,爆炸了,炸死一两个汉奸。自己跑掉了,别人却要受罪。”
“从他们的角度看,沦陷了就要反抗,如果你照旧吃喝玩乐,你就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如果公司被日本人占据,你还继续上班,那么你就可能是汉奸。如果你不去大后方,那么你可能是准备当汉奸。”
我想为自己辩护么?无论如何,这些理由也不适合我。
我递给他一支香烟,他抽几口,忽然哭起来。然后他给我讲了有关那个女人的故事。几个星期以后我读了他那部小说,所有这些他讲的东西渐渐连成一个整体,让人感觉在那背后可能存在着一个更加真实动人的故事。可即使到那时候,他的故事仍旧像一个谜团,只能依靠想象,为他继续编造下去。
“两个月前,肯定不到三个月。那天下午,我到报社编辑部送稿子。那时朝报社扔炸弹的事刚告一段落。楼道里全是垃圾,一股怪味。有一段时间,编辑们把全家大小都带到报社,住在那里。巡捕房派人警卫,窗户上钉着板条,感觉比较安全。其实这家报纸并不特别出格,偶尔转发些通讯社报道,租界报纸,十之八九都有些抗日论调。不这样做怎么卖?
“一幢两进石库门房子,底楼是工场间。编辑部在楼上。窗户堵上之后,楼道特别暗。楼梯转弯地方老有人绊倒。所以两头各有一只搪瓷盘,盘子里放着几截蜡烛和洋火。出出进进,好让人家自己点燃蜡烛。到那头熄灭,就又扔进盘子。我点燃蜡烛进楼道。刚转弯,正打算上楼梯,楼梯上一团光噔噔下来。我抬头一看,光圈里那个女人,差点就让我一脚踩空。烛光在她脸下面,楼道其实没什么风,她却用另一只手护着火焰。这下光全在她脸上。我盯着她看,傻了。直到她走到跟前,才想起来侧身让她挤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