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目光灼灼,望着我:‘如果是让你去杀人呢?’
“我控制不住脸上的肌肉,没法让它们准确表达意思。我想要做出震惊的表情,却像是打了个哈欠。她被我那副样子逗得笑起来。那天晚上,我懵懵懂懂让人运到此地,又糊里糊涂与她连喝数杯。一时天旋地转起来。”
这故事实在有点像白日梦,说的话也稀奇古怪,但他脸颊上有泪痕。
“后来呢?”
“第二天,她约我到兆丰公园散步,到惠尔康喝咖啡,在草地上吃炸鸡。第三天,看电影,在小有天吃奶油鱼唇、葛粉包,喝杏仁汤。不记得说过什么特别重要的话,又好像每句话都特别重要。突然之间岁月静好,就像一出戏被人偷偷调换剧本。我却已沉迷其中。幻想一本接一本写出动人小说,与报社讲价钱,连电影公司老板都追着请我喝酒。赚很多钱,管它山河破碎,躲在戏中,永不落幕。一起散步,一起看电影,一起点菜单。我们吃遍各处角落,陶乐春四川抄手,雅叙园合菜煎饼就油爆肚,到郑家木桥喝肉骨头稀饭、吃油条,泰晤士报社三楼生煎馒头、菜根香辣酱饭。”
“她没再提起让你杀人?”很奇怪,整个故事只有这个细节显得真实可靠,让人放心。在这幢封锁大楼内,世界好像已颠倒过来。
鲍天啸说,如果街上每天都在杀人,用枪,用炸弹,用刺刀斧头,另外一些人在街上饿死冻死,你不会奇怪有人用杀人来打比方,“你说你喜欢我,那你愿意为我去杀人么?”他觉得那仅仅是某种戏剧性的说话方式,某种比喻,女人们就会那样。
“我的心意再清楚不过。她告诉我身世,说她父亲几年前遭人陷害,被杀。母亲也随后自杀,那么悲惨。我竟然内心窃喜。”
我摇摇头,这种事情总是当局者迷。
“这么一说,我就理解了她那些奇怪做法。她素来大方,有时却突然扭捏。僻静无人地方,我一旦有所表示,她虽不坚拒,却总是心不在焉。就好像背后有别人看着她。她会突然转到另一条街上,座位面对门,她才觉得安心。她说最大的心愿是有一天能为父母报仇。她一直追踪仇人,隐名埋姓,甚至到仇人家做女佣。突然有一天,她从报纸上看到《孤岛遗恨》。从没有一部小说让她那么着迷,女主角跟她一样啊,她说。读得心慌,那不是在写我么?那么多秘密,最大的秘密——复仇,放在心底,从未对别人说过。读着读着,她不时会产生幻觉:是不是每部小说的主人公都有一个真身躲在世界哪个角落?她说。”
哪有这种巧事,如果不是鲍天啸在骗我,就是那个女人在骗他。夕阳照在对面房顶上,不知从哪儿传来小孩哭声。林少佐很快就会回来,但我想知道故事后来怎样。
“后来呢?”
“后来——”他神情有点恍惚,“她其实一点都不明白,《孤岛遗恨》的作者不是鲍天啸。鲍天啸庸俗贪吃,是个无赖,他哪有什么胆色气概。每天中午吃饱喝足,躲进房间点上香烟,突然间他变成一个自大狂,他在纸上宣泄勇气。”
他有点激动,使劲抽着香烟,火星在渐暗的房间里闪烁,这是入夜前最安静的一段时光,再过几小时,音乐声会在街道上响起,赌场舞厅就要开门迎客。
“我被你弄糊涂了,你说《孤岛遗恨》的作者不是你?”
“每天下午我躲进房间,假扮成个作家,让他学着慷慨激昂说话,让他学着悲天悯人,让他学着杀人放火。最后在交稿时,偷偷署上自己名字,鲍天啸。有时候连自己都有错觉,以为当真有另一个我,别看我表面上轻薄浮滑,胆小如鼠,只知满足口腹之欲,内心躲着一个英雄。”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但世事都在一念之间,一秒钟你觉得自己是英雄,这秒钟你就成了英雄。
“有一天突然我胆大包天,突然觉得什么事情都可以为她做。她说,如今那已不再是私仇。刚刚得到消息,那个仇人出卖国家,正打算投靠日本人。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我对他苦笑。谁说不是呢?
“你能为她做什么呢?你是会开枪呢会放火呢?她想找写小说的作家帮忙杀人,这事听起来实在古怪。”
他真的有一种天赋,当他把一件事说得越来越离奇,越来越不可思议,你却越来越想听他继续说,越来越觉得那其中另有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