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岛上的纸笔不算多,好不容易左弦才从酒店的柜台里翻出来几只笔跟一个记事簿,他试图理清思绪,将这些天来发生的一切跟推测出来的线索依次写在纸张上。
汐世界如果是精神世界,无法在物理上留下交换信息,他们的交流时间就只剩下间隔一天的潮世界,这种交流速度说是龟速都叫客气。
因此左弦只能尽可能地让另一波人明白这座小岛到底在酝酿着什么。
木慈对这件事帮不上忙,文字并不是轻而易举就能操控的东西,同一件事,有些人的表述显得冗长而累赘只要把一粒沙子埋在沙滩里,这样就找不到它了,有些人则言简意赅藏木于林,藏人于群。
于是他跟莉莉丝都把这件事让给了左弦,莉莉丝也许是出于偷懒,也许是不想徒增怀疑,她并没有主动要求做些什么。
木慈无所事事,只好坐在沙发上看左弦写字,随口道:这个小岛跟伊甸画廊还真是相似。
伊甸画廊?正在泡茶的莉莉丝突然来了兴趣,她把其中一杯放在左弦的桌子上,走过来坐在木慈对面,给两个人的马克杯倒上热水,反正我们现在也没什么别的事,有兴趣说说吗?
啊,谢谢。木慈后知后觉地拿住杯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迟疑地歪了歪头,嗯,其实没什么不行的,说起来,也是我第三次下的站点,这个站点对莉莉丝来讲也是吧,是第三次的站点。
莉莉丝轻轻摇摇头,笑道:对我来讲是第一次,要知道,你们之前说的那个平行世界站点,其实我到现在都没有实感。甚至于让我去接受我已经不在自己的世界了,我都觉得错位,就好像有一天你突然睡醒了,却有人告诉你,醒醒,我们该去屠杀恶龙了一样奇怪。
确实。木慈沉默地触碰着温暖的杯壁,是很难接受。
千方百计地想逃离,又犹豫不决地想留下,找不到支撑的对象就会崩溃,找到了却又要面对注定的分离,人的矛盾就在此处,他忍不住望向左弦,觉得自己站在泰坦尼克号的船头上,水已经淹没过来了。
他已经决定好放手,可这不意味着海水不刺骨。
莉莉丝打量着他,莞尔一笑:算了,不提我的,谈谈你的伊甸画廊怎么样?说不准我们还能找到些规律。
好啊,不过我不是很会讲故事。木慈摇摇头道,我只是觉得很相似,在画廊那里我们也遭受了类似的遭遇。
他简单将伊甸画廊的故事大概告诉了莉莉丝。
莉莉丝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没有乱发表什么意见,也没有贸然谈论每个人的行为,最令木慈感激的是,她也没有对木慈最后的决定做出任何评价,他多多少少知道人们有时候为什么会想找心理医生聊聊了。
总之,后来左弦勉强上车了。木慈以这句话作为结束。
就到这里为止?莉莉丝问道。
木慈点点头:对,就到这里为止。
不一样,这两个站点的内核是不同的。莉莉丝摇摇头道,虽然表面上看起来相似,但是实际上大不相同。在伊甸画廊之中,人是能够自控避免堕落的,而完全堕落的蛇会排除异己,这是外来的伤害。无论如何,画廊里依旧存在着规则跟制度,只不过是有一方群体抱团变成一个充满恶意的庞大个体。
大概是担心木慈像之前一样不能理解,莉莉丝沉思片刻后说道:其实说开来,就有点像部分疯魔的粉丝,或是校园霸凌那样,是一种对立,这样会不会好懂一点?
木慈挠了挠头道:确实好懂很多,嗯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这两个站点的不同点之处,可是又说不出来任何总结。
这座小岛所笼罩的是我们所有人,尽管我们被分开来,处于两个世界,可我们互相在影响彼此。莉莉丝紧接着说了下去,极端的愤怒摧毁他人,过度的愉悦耗损自己,最原始的冲动是没有好坏之分的,更不讲道德,它们只是截然不同的能量,小岛吸取这种能量巩固自身。
木慈似懂非懂:你的意思是,火山修复是小岛吸取情绪,呃,能量的一种表现?这座岛就像一个中转站,它的能量充满了,就爆发摧毁一切,然后等到新的人到来,再充满,再毁灭,就这么周而复始?
没错。莉莉丝意味深长地笑起来,人不也是如此吗?
左弦在说话期间已经写好了大致的内容,他一心两用,听见莉莉丝跟木慈的对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平静地找出墨盒装入打印机,等着机器吐出他需求的纸张。
三人分别去电视机边张贴记满信息的纸,莉莉丝走前还不忘调侃一句:字写得不错。
照顾阅读困难的人。左弦轻飘飘道。
木慈正在搅拌胶水,乳白色的胶水翻搅起来有些沉重,他在纸张上一抹,几乎将整张白纸都浸透了。
不用擦这么多。左弦转过头来,有些无可奈何地看着他,你以前都没贴过海报的吗?
贴过啊,不过海边这么潮湿,我想着要擦多一点,不然掉了就很尴尬了。木慈有些尴尬地说道,我本来只是想薄薄地涂一层的。
左弦揶揄他:薄薄地涂一层,就像你开车加快了一点点吗?
现在木慈已经知道他们是在调侃自己开车的速度太快了,可仍然有些不甘心地愤愤道:我真的只是加快了一点,你不觉得你们太大惊小怪了吗?
这个问题争论下去是没有意义的,左弦失笑起来,看着木慈小心翼翼地往下一张纸上蹭一点点胶水。
木慈又很快说道:莉莉丝虽然只是第三站,但是她真的很厉害啊。
很厉害?左弦问道。
木慈挠了挠头:是啊,你不觉得吗?这都是我的第七站了,我还一头雾水的时候,她已经找到答案了。
这让左弦很长久地凝视着木慈,直到对方转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怎么了?
这些感觉,我也经历过。左弦轻描淡写地说出他们所经历的一切,拿着斧头的巨人怪物,被拼凑在一起的蛇人,永不见天日的地下圆楼,随机生成的盲盒,丧尸乃至我们自己,这些怪物的背后本质上都是相同的,憎恨、对立、固守成规、异变、怪异的皮囊下裹藏的是我们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暴力跟恶意。
就连这座小岛也不例外,人类迫切活下去的渴望,在自然面前是毫无意义的,死亡,新生,这本质就是一个循环。左弦淡淡道,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出于职业原因才做出这样的分析,可是我是为了征服自己的恐惧,我想要在死亡到来之前,延续自己的生命,哪怕只是多一分,多一秒,于是我用这些本质去概括怪物们,好让我变得好受点。
如果说恐怖小说是作者从幻想里抓取出人们厌恶的形态,比如说无数的圆孔,眼睛,密密麻麻的节肢,腐烂青白的肌肤等等,再佐以最真实的恐惧、威胁,悄悄摧毁人们的安全感,让他们在大半夜脊背发凉,担惊受怕,暂且脱离开恐怖的世界,感受着惊恐跟满足在体内互相交融的滋味。
那么真正处于杀戮当中的左弦,只能把这些未知的怪物,统统归纳到负面情绪当中去,它们跟雨天夜里的杀人犯没什么差别,它们的行动同样有所规律,它们所渴望的不过是死亡跟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