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陷囹圄时只想着如何逃,待一切得以暂且平息,才有闲暇琢磨各个细节。
她因此失去了桑桑,总要弄个明白。
“师父今日要去剑冢了,这还不到时辰吧?”她暂且压下了猜疑,提醒了他一句。
长潋笑了笑:“走之前来这看看,你可好些?”
她点点头:“师父放心,弟子伤得不重,过些时日就能痊愈。”
闻言,长潋忽然叹了一声,转而望向远处,从这儿能窥见风华台一角,还有点点浮山,云雾缭绕。
日头还没升起来,山间雾气氤氲,经久不散,层浪堆叠的云海间,峰峦叠嶂,万树成林,还有露水盈盈的玲珑花,与话本中的仙境,如出一辙。
“好些年都不曾静下心来看看景色了,身在山中,心在尘世,怪不得好些年没有长进。”他似在喟叹,眸中笑意如水,像是回想起了什么极为美好的事,皱了多日的眉终于舒展开来。
“师父觉得,什么样的人,才适合为仙?”她忽然有此一问。
长潋想了想,指着这南海之上的秀丽河山,问:“你看这片山岭时,先看它究竟有几座山,还是先叹这景如何美?”
她愣了愣,不解其意。
长潋也并未纠缠于这一问,倒是说起了往事:“为师的师父,也就是朱雀上神,她诞生于这山间,浴火而生,生而为神,她熟知这四海八荒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峦,熟悉到一座山上有多少种草木都如数家珍。
其他几位上神也是如此,他们为天地应运而生,只为苍生大局而出手,不仅对身边的人,就连对自己,都无半分垂怜,在他们眼中,对错不问缘由,结果是错的,便是错的,如今的善恶正邪,那时候其实并未分得这般细。
他们爱众生,却也可以为天道伦常,否定众生,无情者为神,有情者为仙,他们是世上最好说话,却也是最不该与之斡旋的神祗,可也是他们,开辟出了天地万物,我们今日所见的每一处,都曾是他们的手笔。”
闻言,云渺渺站在山崖边,俯瞰四方,如此毓秀钟灵,繁复绮丽,每一处都是奇迹。
“有爱,又无情”她反复琢磨着这话,恰有一缕曦光穿透苍穹,惊起一行白鹭直上云霄。
生灵万千,可叹自身渺小。
“师父,世间既有善恶之分,正邪之别,众生鱼龙混杂,您可有一瞬质疑过自己,是否该救?是否能弃?”
她这三生,短暂又荒谬,唯这一世,得师长相护,友人垂爱,但短短数月,又见人心冷暖,失望似乎总是比期盼来得快,也曾有愤怒之时,想意气用事一回,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畅快淋漓地报复回去。
虽说之前的都忍了下来,但之后呢?若有一日忍无可忍,她可会如霓旌那般,做出自己都难以想象的事来?
“这时候,是不是不该问这些”她忽然又有些后悔问出这话,如此怀疑,若是被端华长老晓得,多半得好好训斥她一顿了。
长潋并未责难,沉默片刻,笑了笑:“为师也质疑过。”
她一怔,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长潋无奈地摇摇头:“怎么,不信?”
“不可思议。”
他笑了一声:“没骗你,那是在千年之前的事了,还不曾在天虞山立派开坛,为师四处征战,日夜不休,见识到世间不少的腌臜,才晓得在昆仑山的日子过得有多安逸,那道山门,为我等挡下了多少阴暗。”
在昆仑修炼的日子,看云看花,可谓少年不识愁,顶多同师弟打一架,又或是被镜鸾上君臭骂一顿,他不像重黎那个炮仗筒子,挨罚也少。
师尊从外头回来,有时身上会带着血腥味儿,但她不说,他们也不好追问。
后来他才晓得,这四海八荒的战事,从没有一日停歇。
“我有幸,遇上个好师父,在能自保之前,都是她挡在前头,我和重黎,什么都不知道。她无情,但是自己的弟子,却还是护着的,即便那小子把酆都地府捅出个窟窿,也没有一个人敢插手问罪。
我如今守着的,都是她留下的东西,若有一日她能回来”
说到这,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终究没往下说。
“她走后,不周山成了废墟,我以昆仑弟子的名义四处征战,什么阴谋诡计,恶毒人心,都见识了个遍,的确也想过,那些人该不该救。”
“后来呢?”她困惑地看向他,却瞧见了他眼中的浅笑。
“可惜,仍没有答案。”他露出了少有的苦闷之色,“七情六欲,悲喜愁欢,这本就是人世百态,茎叶并生,没有人能将其抹灭,是非对错,也远远不似想象中那般简单,所以救与不救,全在一念之间。
重要的不是值不值得,而是可愿这般做。”
日头渐渐升起来了,层云舒卷,雾霭渐散,仿佛抽丝剥茧,天地将明。
“每一束光,都有影,善念之中,也有恶念,这世间原本没有奇迹,什么都是注定好的,一切都在天道的掌控中,但有时候,看到黑暗中出现意料之外的一束光,便忍不住为之感动,这感动,便足以称之为奇迹了。”
见她一脸疑惑,似懂非懂,长潋无奈地笑了笑。
“你师祖说过,这天虞山算是她的故里,她若有一日能与凡人一般,拥有七情六欲,便来这看看人间,每一处繁华与寂静,欢喜与悲愁,都要好好看看,为师守着这儿转眼都好些年了,这满山的弟子,也算是她说的小小人间,不知她可还满意。”
“那师父自己呢?”她认真地看向他,“您喜欢人间吗?”
从世外昆仑,到这南海之上,定然会有诸多不同,他心里又是如何想的?
长潋愣了愣,似是被问住了,踟蹰良久,才犹豫地答复了她:“说不清,应当是喜欢的吧。”
这么多年,从替她守着这方天地,到如今愿为它赴汤蹈火,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
只是这份情从何而起,他已然记不清了。
一点一滴,潜移默化,他回过神来,便早已身在其中。
“今日同你说这些,倒不是为了教你什么。”他回过头,冲她微微一笑,“你这些年,吃过不少苦,为师也有所耳闻,你便是心怀怨怼,也无可厚非,这世间诸多不公,为师只是希望你还愿相信一次。
终有一日,所有晦暗尘埃,都将云开月明,哪怕一身污秽,还有颗心,干干净净,配得上所有溢美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