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一来,魔族颜面何存?
他在一众属下的搀扶下,踏过赤水,回头望去,只见巍巍昆仑山,云雾缭绕,将他送出来的东华上神亦是彬彬有礼,客客气气,连他身上的伤都一并上药治好了,还叮嘱一旁魔族,好生照料。
便是他有意倾吐这段时日的遭遇,怕也无人会信,更不必说以他的性子,断做不出这等处处诉苦的破事,于是满腹痛恨只得往肚子里咽,憋屈至极。
“给本座查一个臭小子……”他死死掐着身侧心腹的胳膊,仿佛要将那骨头都拧碎,“回头本座将画像给你,查到他的来历,本座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阿嚏!”云渺宫中,重黎冷不丁打了个寒颤,神使鬼差地走出门去,朝山下望了眼。
今日要放后魃回魔界,他也有所耳闻,换做从前,他最是嚣张的那几年,他定是要站在最显眼的山头上,临走再嘲讽他个一回,但今时今日,却没了这般兴致。
回想起来,他其实并不恨后魃,甚至连厌恶都谈不上。
弱肉强食,胜者为王罢了。
揍他,是因为他想动陵光,想动昆仑。
事实上,自那日在城中将他押到陵光面前后,他便再没有过问此事了。
他的处境,是如履薄冰的平稳,还能继续留在昆仑,是因为陵光尚未将查他的底细放在天裂之前,他本就是个没有来历与归处之人,突兀地出现在此处,若不是婴梁山那一战,光是进昆仑山怕都得费尽心思。
后魃此去,多半之后也不会放过他,但他眼下没这闲工夫去管崇吾宫那边。
耽搁了这么几日下来,他虽与是江疑见了几面,但并无正经提起封天阵的机会,江疑在云渺宫养了一日伤,便执意要回山,于是又错过。
再拖下去,只怕不妙……
“重黎。”陵光自内殿步出,今日收拾得格外闲适,轻衣薄纱,较之平日的庄重截然不同。
他看得愣了下,“师尊……要出门?”
“嗯。”她长袖一拂,将桌上备好的食盒纳入袖中,步出大殿,朝前走了几步,忽又顿住,回过头望向他,蹙了蹙眉,“你不一同去吗?”
重黎一怔:“……我?”
她笑了声:“昨日不是同你说过,今日要去符惕山?”
“昨日……?”他脑子一嗡,昨天夜里回屋前,她好像是喊住他说了几句。
只是那会儿他脑子里正思量着要如何支开旁人,独与江疑细说要事,没有仔细听。
还以为她只是如平日一样,随口叮嘱了几句。
“忘了?”陵光眉头一皱。
“没没没!”他慌忙摆手,追了上去,“我跟师尊同去。”
陵光打量了他一番:“你就这么去?”
他低头瞥了眼,才发现自己连件袍子都没披,如此穿着,出门委实失礼。
“师尊等我!”他拔腿跑进屋,手忙脚乱的样子,倒是惹得陵光发笑。
片刻,他提着件石青的袍子跑出来,许是怕她等急了,一边跑一边穿,仓促得很,袖子好久回都没穿进去。
陵光看着无奈,上手替他理了理:“多大人了,还这么慌里慌张。”
脱口而出的话却令重黎浑身一僵,整个人被烫着了似的颤了下。
这口气太过熟悉,他少年时总是听她念叨。
多大人了,走个路都能摔了。
多大人了,怎么还哭鼻子,被子掀开,师父看看。
他一时有些恍然,看着她细致地将领子翻好,抚平褶皱,抬起头来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于是,他便像个素来乖巧的少年,跟在她身后,望着她的背影走在不远不近的前方。
符惕山还不曾失去山主时,也是座草木葳蕤,风调雨顺的福地,山中多棕楠,靠近山泽沿岸,长着不少棠梨树,眼下正是树木开花之时,枝头风吹如雪落,洋洋洒洒,甚是好看。
风是暖的,山涧中沉着金玉,水中游鱼鲜活,时而跃出水面,溅起点点水花。
如此繁茂之景,谁能想到江疑死后,会成那般惨淡。
在此处,唯一能记得其衰败之景的,唯有重黎,走到那座小屋前,诸多感慨涌上心头。
“陵光!”江疑站在门前,远远就在挥手,棠梨花瓣随风落在他肩上,确然是仙风道骨,凛然仙神之姿。
破败的记忆,也在这一刻散去,枝头花繁叶茂,屋舍窗明几净,提醒着他,该发生的惨祸已然过去。
陵光自眼底浮出笑意,快步过去,同江疑说话。
二人站在那,笑语欢声,竟真有几分天造地设的意味。
重黎不由想起之前司幽同他说的。
若江疑没有死,他能不能娶到陵光还两说。
本以为是番酸话,说来气他的,他平日也不觉如何,但这一刻,天地淡然如雾色,唯有那双人是鲜亮的,他的心口忽然剧烈地跳了下。
紧接着,便是一阵酸涩的收缩,好像有人拧住了那软肉,教他忘记了呼吸。
他已经改变了江疑的命运,而今生,师尊还不认得他,即便还会在九川的花海里,遇到一个举着紫阳花的少年,也终不会是他了。
一切都已改变,唯一没变的反倒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