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惊不少,怎么也没想到竟然是晓风打来的。于是我问:你在哪里? 我们搬到重庆啦!就在陈家湾南海路,离三峡广场很近。
我猛然想起,上次从老家青龙湾回来之前,的确是听晓风提过他们暑假会搬到重庆的,是他叔叔看好的房子,我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搬过来了。我说:是吗,那太好了,那里离磁器口很近,那我有空了去看你们,顺便也带你到我家去玩。这样吧,现在我在外面,吵闹得紧,我回去了再给你电话?晓风便一口一个好,我挂了电话,大熊正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直笑。我说:看什么笑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谁呀?他问。
一个老乡。我刨了口饭,说。
等下去哪儿?大熊问。
我想了想,答道:直接回茶楼了,这些天忙得紧,奶奶又病了需要休息,我就更走不开了。
我看到大熊的表情稍稍有些失落,但立刻又恢复之前那种体贴的笑。本来打算介绍小康给你认识的——哦,就刚才我说的那个教小朋友画画的那个小康。我笑了笑:以后还有机会的嘛。我响亮地打了个饱嗝,吃得我够爽的。
在路口跟大熊道别,我径自回到茶楼。焰子哥哥正在卖力地端茶送水,毫不怠慢;小王则在房里烧水沁茶,屋里弥漫着一股水香的味道。
妈妈和小灰呢?我问焰子哥哥。
哦!兰姨买茶去了!她听说金蓉正街那边的周记茶荘从福建武夷山进了一批质量上乘的新茶,怕是被人抢了货,所以刚从医院回来就直接过去了。小灰他到巫山去了。 巫山?我感到惊讶,但突然想到那天我跟妈妈说过党参茶的事,想必他是去进购党参去了。
焰子哥哥放下暗褐色的松木茶盘,兴奋地说:小韵,你太好了,当真劝服兰姨尝试党参茶了啊,你瞧她这给急的,这么快就派小灰到巫山去进党参了,这下村民们有盼头了!对了,我还托小灰给我爸带了封家书回去呢!
是吗。我冷静地说,对了,晓风他们搬家到重庆了,你知道了么?焰子哥哥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兴奋得跟小孩儿似的:真的么?咋这么快啊?不是说要暑假才会来的么?我心里一阵乱,不知道是怎么了。按理说晓风来了我应该高兴才是,可我每每想到上次回家他对我冷言冷语的,再加上他又把吴二爷那本亲笔表演杂记交给了我,我的内心就更加惶恐了,我清楚,那原本不是属于我的东西。
我在靠墙的一张桌旁坐下。一道水蒸汽从偏门飘过来,弥漫在榆木墙上那幅仿古的鹤松石竹国画左右,像一团又一团云雾飘过。
焰子哥哥见我神情不对,走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说:你怎么了?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我看着紧张的他,一双深邃的眼睛犀利得跟老鹰似的,眉头都焦急得紧蹙成一团疙瘩了。我便勉强扯开嘴笑笑:是吧,可能是没睡好吧。那我上去再睡会儿,茶楼交给你了。我便咚咚咚咚跑到楼上去了,经过奶奶房间的时候,我看到她捧着那张加洗的爸爸的照片仔细端详。
她坐在旧式的挂帐床沿上,背对着我,我隔着纱帐看到她抹了抹眼角。我的心猛然揪得厉害,奶奶这辈子跟妈妈一样可怜,早早地失去丈夫,一个人撑着家孤苦伶仃地过完大半辈子。我哽咽了一声,奶奶正好听见,我仓皇的正要转身离去,奶奶却叫住了我:韵儿!你来!
我便快速调节情绪,镇定地走进奶奶的房间。这是家里最小的房间,十来个平方,一张古香古色的高榻床,朱红油漆已经随岁月流逝而隐褪成了暗红色,上面雕着喜鹊唱梅,大地回春;一架柏木穿衣柜,上面那面镜子从上到下哧啦裂开一道口子,用乳黄色胶布贴着;一副小巧却陈旧的梳妆台,已经生满了大大小小的虫孔,偶尔会有细木灰从里面掉出来。这三件旧家具就占据了房间大部分空间。它们是从老家搬过来的,奶奶说是她的嫁妆,陪她度过了这么多个年头,舍不得丢弃,非得搬来不可。
梳妆台上面是一只巧夺天工的紫砂茶壶,壶肚子上雕刻着一丛形态优雅的君子兰,还有两只蝴蝶留连花间。一缕轻烟从壶嘴里冒出来,在静得发狂的房间里慢慢迂回萦绕。
我坐到奶奶身边,她便把一只瘦骨嶙峋、青筋突起的手放到我头上,细细地抚摸着,用苍老的声音说:韵儿啊!奶奶的乖孙子。你看你长得多像你爸爸呀,细眉细眼,斯文秀气,跟个书生一样。
我便随同奶奶的目光去看她手里的爸爸的遗像,爸爸站在破旧的渔船上撒网捕鱼,阳光下的脸的确漂亮得令人窒息。我看了一眼,便把眼光移开,眼睛酸酸的胀胀的。我想,要是再看下去,我就要受不了了。
韵儿,你要记住奶奶教过你的话呀!做人要堂堂正正,切不可忘本啊。我看着奶奶,才六十岁出头的她,却仿佛一下子苍老了许多,跟七老八十似的,脸上布满千沟万壑的皱纹。房间里阴暗晦涩,我却能看清奶奶那道绝望的眼神。我听着奶奶奇怪的话,心里一阵惶恐不安。
奶奶怕是活不了多久啦!怕是我上辈子是个恶霸地主,收多了劳苦人民的粮租,所以这辈子老天要罚我做饿死鬼,吃了东西都得吐出来。
奶奶!您别胡说!我打断奶奶的话,说:您歇着吧,我昨晚唱了一宿的歌,想去睡会儿。说罢我立刻跑出奶奶的房间,豆大的眼泪便唰唰掉下来。奶奶不会有事的,我告诉自己。奶奶是世界上最好的奶奶,她给了我全部的疼爱与呵护。还记得小时候她为了维护我跟邻院的恶女人吵架,我生病了她就佝偻着背,背着竹篓漫山遍野去挖医生所说的野南瓜,每天夜里给我讲神话故事哄我入睡。这样一位慈祥的老人,怎么会有事呢?
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阵清脆的汽笛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我跑到窗边,拉开深蓝色窗帘,看到一辆黑色奥迪停在茶楼门口。可真是一位阔绰的茶客呀,我想。
紧接着,我看到一个男子缓缓下车,我一惊,竟然是骆扬!恰好这时候妈妈买茶回来,她拎着一大包茶叶,看到骆扬,先是一惊,再是一愣,然后就招呼他进了茶楼。
我拉上窗帘,到洗手间洗了把脸,醒了醒脑,便噔噔下楼。
妈妈看我下楼,便让我招呼骆扬,自己到茶库里搁茶。骆扬依旧一身西装革履,一头油亮油亮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里面那件雪白的衬衫配上那条黑底红斑领带,使得他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自己挑了张桌子坐下,笑盈盈地看着我。焰子哥哥也认出骆扬来,乐得跑过来直嚷嚷:来贵客了啊!我说是哪位达官贵人,开那么洋气的轿子呢!骆扬摘下墨镜,笑道:可是专程赶来喝兰舟茶楼的下午茶的!听渝香子的钟老板说,整个磁器口就数这里的茶最香了,十里可闻!我一边笑着说哪里哪里,一边把菜单递给他,让他自己选一道茶。他永远是那样一脸浅笑,一双画眉般的眼线婉约动人。他看了看菜单,选了一道兰花茶,配普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