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了澡,该睡觉了。躺到那冰凉的竹席上,困意猛烈地向我袭来。今天是太累了。焰子哥哥放下蚊帐,打开布袋,萤火虫就争先恐后地钻出来。
我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睛,那一颗颗耀眼的星星在我眼里变成了柔美的八角星芒,好美,好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新加坡电视剧《银海惊涛》里的歌曲:新月缓缓升起,群星闪烁微光,争着点亮漫漫的长夜,映照梦中的人。焰子哥哥在我身边躺下,双手抱着头,突然,他翻起身,扯开枕套,从里面拿出一颗玲珑剔透的东西,放到我手里。
我来不及问他那是什么,那闪闪的光芒便映入我眼帘。水晶一样透明、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里面困着两只舞姿蹁跹的蝴蝶。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你不是要我保管一辈子吗?焰子哥哥说,我一定会丝毫无损地把它交还给你。那只琥珀是我小时候在江边玩的时候,在一个挖矿的土坑里面拣来的。蚕豆形、金黄色、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一蓝一黄两只蝴蝶。记得我把它拿去给老师看的时候,老师异常激动,对这只琥珀大加赞赏,说了一些龙胆虎魄之类的话,他说琥珀是由树脂和树胶在地壳中沉积多年形成,看那两只蝴蝶的形态结构,和现在的蝴蝶相差甚远,应该是石炭纪形成的。
我听不懂老师的话,只是觉得它异常漂亮。我把它交给焰子哥哥,说,这两只蝴蝶经过这么多世纪依然这样美丽地存留在琥珀里面。要是能有只琥珀把我们也这样包裹在里面就好了。然后我说,你要帮我保管一辈子。我爱忘事,准弄丢。
我抚摸着光滑如玉的琥珀,里面两只蝴蝶依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辨,两对硕大的触角威武而优雅,好像唱戏的人头上戴的稚尾翎子。
我说:不用交还给我。就替我保管一辈子。 好吧。焰子哥哥接过琥珀,放回枕套里,怕我热,所以在离我较远的位置躺下。他拉着我的手,说:睡吧。那星芒闪闪的萤火虫便幻化成遥远的光芒,渐渐远去;我听着焰子哥哥浊重的呼吸,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彼岸花开燃烧荼靡若你藏在花心里我会跳进去不要了这残生贱命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焰子哥哥已经起床,我迷迷糊糊走到厨房,他正在那里认真地给鸡鸭拌饲料。看到我出来,轻轻笑道:醒啦?去洗脸刷牙吧,饭菜在蒸笼里热着,自己吃哦——我手脏。昨晚真是睡得好啊,竟然连一个梦都没做。我预备把好多错过的情节都梦一遍的,却想不到睡得那样平静。洗漱完毕,我打开盖子,是我爱吃的鸡蛋炒番茄,诱人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焰子哥哥熟练地拌饲料——里面有剁得细碎的青菜叶、玉米粉、大米、麦麸和小石粒。还记得小时候那群被我们养得肥肥胖胖的白鹅,走得路来左摇右摆,像憨态可拘的不倒翁。
吃完饭,饲料也就拌好了。焰子哥哥说:走吧,喂它们去。我便跟在他后面,绕到房子后面的草棚里,他把饲料洒出去,一大群家禽就争先恐后地啄食,那滑稽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干爹,他牵着一头水牛回来。
是干爹,真的是干爹。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后背佝偻了,头发花白了,胡须仿佛几年没有剃过。干爹还是那样朴素,身上还穿着十几年前穿过的蓝布衫和蓝布裤,肩膀上、衣袖上、*上、膝盖上,补丁摞补丁,脚上穿着旧得发黑的草鞋。那只被他喂得又肥又壮的灰色水牛,一边悠闲地摇晃着尾巴,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哞哞叫着,一对威风的弯弯的觭角像镰刀一样锐利。
干爹……我欣喜若狂地喊道。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那是一张因沧桑而略显麻木的脸,我看得出来他眼睛里的兴奋,可不善于表达的他,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哎……哎……他把牛拴到草棚里去,一边在水槽边洗手,一边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看着我,说:韵儿啊,你可回来啦……你怎么瘦啦……干爹的确不怎么会表达,只能用眼神来表示他内心的欢喜。
焰子哥哥说:爸,您去吃饭吧。我和小韵去洗衣服。干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叮嘱:焰子!衣服你洗就行啦!可别让韵儿碰水。知道吗?我呵呵笑了,焰子哥哥却喃喃嘀咕:要是我让他碰了水,难不成您又准备把我绑在板凳上鞭打一顿不成?
我揪着他的耳朵,笑道:你可真是小心眼儿,陈年往事了还耿耿于怀啊。我们来到江边,这里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自然形成的,却仿佛是特意生来给人们洗衣服用的,干净光滑、坡度合适。我蹲在水边,望着江里璀璨的波光,江水清澈见底,一群群小鱼在江底快活地游弋,我伸手拨了拨水,鱼儿们便惊慌失措地散开。
我想动手洗衣服,焰子哥哥死也不让。我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相信那些迷信的说法,水的诅咒? 我当然不信!焰子哥哥大声说,像洗衣服这样的活,我来做就行啦!
我看着焰子哥哥一脸严肃地望着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只好坐在水边的石头上看着他。突然我感到一阵水花溅到脸上,我看了看焰子哥哥,确信不是他在捉弄我,于是抬起头,原来是对岸的山坡上,几个调皮的小孩儿在往江里扔石头。
去去去……焰子哥哥像驱赶鸡鸭鹅一样吓唬那些小孩儿,然后替我擦脸上头发上的水珠。
突然,对岸的小孩儿整整齐齐地高唱起来:秋飞雁,真孤单;跑了娘,没人管;去了哪,跑河南;羞羞羞,不要脸……我愣住了。我看着焰子哥哥,他的眼里充满了羞愤的色彩,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一排牙齿紧紧咬住下唇,退回江边使劲揉搓水里的衣服。
我站起来,轰开了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屁孩儿,静静地走到焰子哥哥身边,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我轻轻安抚他的头,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来我的焰子哥哥,就是这样一直在别人的冷嘲热讽中挺过来的,连小孩儿都不放过他。
童言无忌。我说。
叭,一滴眼泪落到水里,焰子哥哥哭了。看到如此脆弱的他,我更加不安,我能测量到他内心的伤口有多深,我多么希望能替他分担啊!我宁愿被妈妈抛弃的那个人是我,这样,焰子哥哥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我恨她!焰子哥哥突然将手里的衣服狠狠砸到水里,溅了我俩一头的水花。然后,他回过头来,泪眼蒙眬地看着我,问道:她要走为什么不走得干净点?为什么要把我生下来再走,为什么不干脆一点把我打掉算了?!
偏激的焰子哥哥在我怀里愤懑得浑身颤抖,像一只发怒的野兽,我紧紧地抱住他,像抚慰一个生气的小孩,我不顾那一个劲往我嘴巴里冲的水珠,说:把你打掉了,我怎么办?他突然抓住我的手,瞪大了眼睛问:小韵!你会不会也抛弃我?会不会?我做梦了,我梦见连你也跟别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