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灵魂在发抖,抖抖抖抖抖枫叶满天飞落山丘。谁的脚踵在奔走,走走走走走跋山涉江赶上今秋。谁的头发在漫游,嗖嗖嗖嗖嗖枯藤昏鸦缕缕鬏鬏。谁的咒语在胡诌,咒咒咒咒咒唏嘘呢喃墓园漂流。谁的恶梦在水沟,臭臭臭臭臭头顶幽灵脚踏骷髅。
连续几个周末我都忙着班里大大小小的事务,恨不能生出三头六臂来。焰子哥哥便一个人到第一人民医院去看望小华。我每次都这样忧心忡忡地等着焰子哥哥带消息回来。他说连黎医生都觉得奇怪,若是一般的病人,到这个地步早撑不下去了,排异作用相当强烈。但小华却硬是撑了这么久,也算是一个奇迹了。不知道是什么信念在支撑着他。
这次,焰子哥哥带回了那幅《巫山印象》。显然在焰子哥哥的指点下,小华修改过它,巫山变成了真正的巫山,不再是随意的山峦;青龙桥上面那个背影,也按着焰子哥哥的背影重新画过,生动而感人。
学生奖学金和补助金都下发了,焰子哥哥发了点小洋财,他决定寄一部分到老家去给干爹用,剩下的用来辅修一门机械物理。
五月份的天气很是爽朗,算不上炎热。我坐在窗前拟定一份教学稿件,准备接下来的下乡支教活动。忽然我就想起晓风,他也快高中毕业了,离高考还不到一个月了,可是最近我们却忙得昏天暗地的,焰子哥哥本身修的是双专业,又修了一个二专,就等于是一个人要上三个人的课,忙得除了吃饭睡觉就再也没有其他的时间了。而我也一直不务正业,竟然忘了给晓风打打气加加油什么的。一时间觉得愧疚不已。
正在我分心的时候,焰子哥哥从外面匆匆赶回来,一副急着上刑场的样子。我双手托着下巴,懒洋洋地问他: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他也没说话,只是紧蹙着眉头,走进来就将一张报纸甩到我眼前,让我看上面的头条新闻,自己则倒了杯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我抓起报纸,标题是乡村老师教徒无方,导致学生连环自杀,我再快速看了一下内容,讲的是一位从乡村转到城市的中学老师,由于教学方式太过死板,对学生也太严格,导致学生不堪重压而连续发生自杀事件。被称为杀人教师的吴国强不堪舆论的压力,服毒身亡。
我再次确认了一下那位老师的名字:吴国强。
我像是给人抽了一闷棍,差点瘫倒在地上。吴国强就是晓风的父亲,以前在乡下的时候,他教过小学,也教过中学,谨遵师德,传仁授义,知无不教,深受学生爱戴,在广大村民中也是口碑甚好,还连年被乡镇教育部门评为特级教师,连获殊荣,乡里的学校屡次邀请他前去授课,想不到到了城里,却变成了所谓的杀人教师了。
我又想起小时候在青龙湾的那些快乐日子了。吴叔叔是我们的小学老师。还在我们牙牙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他就不厌其烦地教我们。在我印象中,他是一位和蔼可亲、爱生如子的好老师。
是他,从阿喔呃,咿呜吁开始,教会我们美丽的低吟浅唱;是他,从大小多少,人口手足开始,教会我们几千仓颉汉字;是他,从我爱北京□□开始,教会我们欣赏浩如烟海的美文;是他,从一一得一,二二得四开始,教会我们九章算术;是他,从你好谢谢,再见晚安开始,教会我们做人要谦逊有礼……
我一边抹着泪,一边对瘫在沙发里的焰子哥哥说:你简单地收拾一下吧,我去跟小卢老师请假。我们赶到沙坪坝陈家湾晓风家的时候,葬礼已经结束,灵堂还保持着原样。屋里挂满了白色纸幡,以及一些做工精美的白灯笼。吴阿姨和晓风身着素缟,跪在灵牌前。与其说他们是跪在那里,倒不如说是坐着的,大概是跪得累了,所以是坐在脚后跟上面的。母子俩都面无表情地盯着那黑底白字的冷冰冰的牌位,面容枯槁,憔悴不堪。
灵位前那幅黑白遗像,寒冷得让我几近昏厥。遗像上的吴叔叔还戴着八十年代那种方方正正的塑料框眼镜,穿一件黑色中山装。在我印象中,吴叔叔一直是个简朴的人。虽然那时候他家算是青龙湾最丰实的,但他却从来不给自己添置贵重的物品,一只眼镜戴了二十几年。
我们轻轻走过去,跪倒在白蒲团上,点了三柱香敬上。对面这对可怜的母子,我们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就这样默默地祭奠一番,就足够了。
晓风瘦得不成人形。他的眉毛不再高挑,而是皱成一团,眼眸也不再明亮,而是一片灰暗,一张瓜子脸变成了长长的披针形,颧骨高耸。
他呆呆地看了看我们,忽然哇的一声扑到焰子哥哥怀里号啕大哭,像个没爹没妈的孩子似的,哭得那样撕心裂肺。焰子哥哥一边轻拍他的后背,一边安慰他:晓风,你要坚强点,你爸等着你上大学呢。这话一说,把旁边万念俱灰的吴阿姨也惹哭了。她之前是那么胖,现在也瘦成一团疙瘩,头上还平添了几丝白发。抽泣了许久,她才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你说你老师他是造了什么孽啊!他辛辛苦苦做了大半辈子的园丁,给国家出血出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他怎么就落到这个下场啊!现在的孩子咋个个都那样娇生惯养呢?一个个不学好,寻什么死啊!看着涕泪俱下的吴阿姨,我知道说什么也不抵用,说什么也无法抹去她痛失丈夫的创伤。也许默默地听着,就是最好的宽慰方式。
在晓风家里住了几天,等到他们的生活都重新有了规律之后,我们才离开。晓风本来就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现在遇到这样的事,他的话就更少了,只是成天粘在焰子哥哥怀里,像只悲伤的小猫,寸步不离,晚上常常被梦魇惊醒,焰子哥哥连哄带骗,他才能入睡。
晓风的情况很令我们担忧。不到一个月就要高考了,不知道他能不能尽快从丧父的创痛中恢复过来。那几天,我们每天都要打好几个电话到他家里从吴阿姨口中了解晓风的情况。值得欣慰的是,晓风现在比以前更加刻苦了,他似乎一夜之间长大了,似乎明白了自己现在是吴家唯一的顶梁柱,他应该像个男人的样子奋斗下去。
这几天连焰子哥哥都变得沉默寡言了。他甚至很少再主动跟我说话。其实他不说我也明白,我又不是傻子,我知道晓风对他很上心,而现在晓风正承受丧父之痛,焰子哥哥不能坐视不管。那段时间,他经常往晓风家跑,说是去陪他高考冲刺,也不管自己的课程落下了多少。
那是一个飘雨的下午,外面吹着冷风,气温骤然下降了不少,我添了件秋衣,还觉得冷。我便裹了一只薄毯,一个人呆坐窗前,心无旁婺地看外面悄悄发芽的法国梧桐。我想我是有点感冒了,头晕得厉害。偏偏这时候电话响起,我一看是骆扬打来的,也不想理他,就挂断了。
骆扬再次打过来,我接通电话,那边却久无应答。
我的心便悬了起来,觉得情形不对,对着电话大声地喂了几声。
良久,那边才传来一阵哀伤的哭泣:小韵,你救救我,救救我啊……我被他这突然的境况吓得从椅子里跳起来,仿佛感冒一下子就好了:你怎么了?你没事吧,别吓我啊!电话那边似乎有哽咽的声音,他的声音孱弱得像蛛丝:你来救救我好吗,你来救救我好吗,求你了……我在剧院……
我立刻挂了电话。我想,我不能同情这个人。无论他发生什么事,就算他快要死掉,我也不能动一点恻隐怜悯之心。是他,伤害了小姑,害死了奶奶;是他,伤害了我。在他面前,我想我已经无法再做到若无其事,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童年那些痛苦的记忆再度涌起,如附骨之蛆,又如血管里蠕动的毒虫,不让我死亡,就这样让我生不如死在地上打滚。
可是,我却被这只毒虫蛊惑了。我连雨伞都不带,就匆匆下楼,打了开往江北新区的车。我默默地望着窗外,雨水像眼泪一样顺着窗玻璃滑下,一串又一串,永无止境。窗外那片萧冷的天,一段一段地被车抛在脑后。
骆扬的剧院安静得出奇,不知道是因为今天不出戏,还是因为阴雨绵绵,偌大的广场一个人都没有,水池中央的假山上那只龙头喷泉孤独地喷涌着,独自绽放出一片凄美的水花。
我仰起头看了看剧院楼顶那四个金塑草体大字:春韵剧院。没有光泽,显得晦暗而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