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仍是一片夜色。几盏昏暗的路灯就像磷火一样发出微弱的光线,令潺潺的江水泛出幽冷的暗黑。我回过头,望了望那雕花的木门,以及屋檐下随风翻飞的绣着兰舟茶楼的三角旗,我才明白,我就要离家出走了。
无论我有多么不舍,总是有扭头走掉的那一刻。我背着包袱,抱了抱稍觉清冷的双臂,在幽幽的夜色中向前出发。
清晨的磁器口甚是安静。大大小小的店家都还没开门,在萧瑟浮动的夜色中沉睡,那些飘飞的幡旗、镂空的木窗、凿花的木门、沧桑的石板路,都静静地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来到磁器口大门,外面没有一辆车。于是我就沿着马路一直向前走,走到什么时候都无所谓。我知道,走不了多久就是黎明,就像我坚信,过不了多久,我就会找回焰子哥哥。
又来到那座高架桥。我顿了顿脚,我就是在这里遇到大熊的,那个天使一般的男孩子,大哥哥一般体贴入微的男孩子。现在,他身在美国,也许现在的美国正是白天,那么他在做什么呢?在医药室阅尽各味?在实验室临床实验?抑或偶尔偷一下懒,正托腮对我思念?
我正出神地想着,恍惚觉得桥的那头有人正朝我跑来。但我转念一想,这也不足为奇,因为很多年轻人都喜欢这么早起床,然后晨跑,从江那边跑到江这边,从这座城市跑到那座城市。
当那个身影靠近我的时候,我怔住了。是大熊。竟然是大熊。他一边吁喘着粗气,一边呼唤我。
此刻我心里疑问多于讶异,此刻的大熊,不应该在大洋的彼岸么?不应该在医药室或者实验室么?他怎么会突兀地出现在这里?
大熊见我傻根似的杵着,一边拉着我的手朝前走,一边简单地解释:我回来陪你找邱焰……你不用担心我的家人,他们从来都是尊重我的选择……我昨天听小康说你回去查移民迁址,料想你会跟你妈妈不辞而别,只是不知道你具体几点离家,所以一直站在桥那端等你……
我想此刻,我需要大哭一场。眼前这个拉着我的手走向前方的男孩子,真的是大熊吗?熊泽恩?泽恩万物的神?他为什么总会像守护天使一样,在我最最悲伤、最最柔弱、最最无助的时候降临在我身边?纵然是身处天涯海角,异国他乡,大洋彼岸,也能变戏法般地出现?
向前走了一段儿,我甩开他的手,说:大熊,你听我说,你回去。你不能为了我这点破事毁了你自己,不值得,真的不值得。我已经害死很多人了,我不想再连累你……
大熊嘘的一声打断我的话:傻瓜!什么叫不值得?你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如果你活得闷闷不乐,我也会郁郁寡欢的。我在夜色中仰起头,希望即将涌出来的泪水可以倒流回去。末了,我仍然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行大熊,你听我说大熊,你必须回去,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一个多远的旅程,我自己都不知道会有怎么样的结果!从小到大,我从来都没有离开过重庆,其实我是一个依赖性很强的人,从小都是奶奶和妈妈替我安排好一切,我的独立性很差的,你就让我自己出去磨练一下自己吧。
大熊紧紧拽着我的手,在黑暗中笑了笑,我仿佛能看见他右脸那只漂亮得让人痴迷的酒窝。他说:既然你依赖性强,就让我来做你的依赖吧,好吗?小韵,你知道吗,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被你眼里的那股忧郁深深地打动了。那天,你站在高高的天桥上,神游物外地注视着嘉陵江,虽然我看不清你的表情,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一张彷徨而凄迷的脸。
在后来跟你的接触中,我发现,你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孩子,你像一个小当家似的在茶楼里忙里忙外,懂得替奶奶和妈妈分担;在医院里的时候,你被小华的画深深吸引,只有你能看懂那副《母子连心》里面蕴藏的深义。你知道吗,当我看到你给我发的电子邮件,告诉我邱焰走了之后,只要我一想象到你万念俱灰的样子,我的心都碎了。
我想我不能被大熊洋洋洒洒、跟事先编好一样的甜言蜜语打动,于是,我心一横,朝他怒吼道:你心碎什么啊!我们不过就是朋友,简简单单的朋友!若不是那一场邂逅,我们现在连朋友都不是!你以为我找不到邱焰就会对你动心了?你以为你大老远从美国飞回来,我就感动了?啊?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心里面只有邱焰他一个人!你现在就给我滚回去!滚啊!
我想我是真的动怒了,不然我的耳根就不会一直发烫。可我希望那是幻觉。为了爱邱焰,我疲于奔命,像一只撞壁撞得头破血流的笼中困兽。所以,我不想再拖负一个大熊,不为别的,只为我爱他。
大熊永远不会对我发脾气,纵使我这样出言不逊,这样无情地伤害他。他的声音仍然温柔似水:发泄完了就快走吧,再磨蹭天就亮了。说罢,他便牵着我的手一股脑往前走,手里带着一道蛮横的劲儿,我怎么也挣脱不开。想不到这头熊犟起来比我还倔,语不惊人却毫不妥协。
我一边跟着他快速的步履,一边说:总之我是不想欠你的。如果到了荆州,找不到邱焰的话,你立刻返回美国去。
大熊头也不回,喃喃说道:我既然去了,就一定帮你找到。我有些激怒:你别老想偏移重心!我的意思是说,无论找得到还是找不到,你都得走。大熊便不说话了,天已经微亮,一辆开往菜园坝长途车站的公交车在身后鸣笛,大熊招了招手,拉着我一道上了车。
瘫在座位里,大熊把我的头扳到他的肩上,让我依靠。我累得眯上眼睛。我想,如果老天要我背负罪债,我就背负吧,反正我已经罪不可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