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用了一周的时间在718身上实验完毕所有你已知的、能够杀死一个生物的方法。失血,缺氧,电击,高温,酷寒,重力挤压,剧毒合成物,应激反应过激,等等。实验通常在你翻开新的一页记录表时开始,在718濒死之际喉间响起漏电般的沙沙呢喃时结束,以至于最后你甚至都不去看显示屏上他的生命反应了,干脆把他的低喃当成某种标志。
718的沉默程度与实验次数正相关,几乎不再发一言,似乎内在生命力如流沙飞快流逝,只留下空荡外壳和某种坚韧意志支撑自己不死,临近死亡反而是他最有活力的时刻。
你从开始的满意转为些许的迷惑,坚持一遍遍地重复实验,究竟是想得出准确数据还只是想看到他鲜活的挣扎。就像拿食物去投掷鸽子的孩童,是想喂饱鸽子还是想看到鸽子对自己做出反应。
某次实验中,718从头到尾没有发出一丝声音,以至于你差点把他彻底弄死。结束后,医疗员围上去治疗他,你没有如往常一样离开,而是透过雪白大褂晃动的缝隙望去,问:“你是否还好?”
他的手突然从白大褂的簇拥中伸出来,如同融化火山冰的岩浆,紧紧扣住你的手腕。他这条胳膊正在修复中,才接上的动脉血管猝不及防被扯断,血液和碎肉喷溅在你周身像画笔甩在画布上的粘稠颜料滴。你才眨了眨眼,听到数日来他第一次主动吐出话语,那声音破碎粘稠不堪。
他问你:“你会感到痛苦吗?”
你就要回答,医疗员已经迅速制住了他,一丝不苟地修复他的肢体,回笼他的血液。
你的答案无人听闻。
你当然会感到疼痛,你拥有完整的触觉传感器与接收中枢。疼痛能告诉你身体那个部位正面临威胁,精准指出需要防护的地方,让你更好地保护自己。你只是不会受伤,你拥有最坚不可摧的躯壳,没有什么能给你造成哪怕一个指甲盖大的伤害。
只是另一方面你又拥有最强的攻击力。你是最坚不可摧的盾又是最无所不破的矛,你从未想过攻击自己来探究这一矛盾的悖论。
718的质问让你脑中某个角落悄然松动,什么冲动顺势燃起,你举起自己被他捏抓过的手腕,雪白,纤细,电路模拟出血管的淡青,如一块纹路天然的雪花石,你在想象把伤口挪到这样的皮肤上,想它折断,想它破裂,想它湮灭,你在想象中对自己做着和718一样的事。但你并不会付诸实践,你的身体是属于艾伯特族群的兵器,你没有伤害它的权限。
医疗员的声音打断你的想象:“到时间了,阁下。”
你嗯了声,启步走进718的实验室。
前一天,你在718体内导入了一种辐射变异的癌细胞。现在,你打开扫描仪,观察癌细胞在他体内的变化状况。
癌细胞被718体内强健的免疫系统抑制着,增殖速度极其缓慢,照这样下去排除再次变异的可能大概要花上五十年才能危及他的生命。你一边记录着观察结果和数据,一边操纵着x光放射器照射进他身体内部,一点一点清除癌变的细胞,像从一块刚挖出的原石矿表面刮去一粒粒杂质。
718安静地平躺在实验床上,任由扫描光线一遍遍平剖过身体的每一寸。每天都有配制好的营养液补给,他的体格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终日被禁锢在不见天日的实验室中,皮肤稍微有些苍白褪色。下巴上蒙了一层淡青的胡茬,头发也长了些。气息上,整个人却仿佛坍塌成寂静的黑洞,接收,容纳,承受,不作回应,始终漆黑空荡。
你盯着他打量一会儿,才问出思忖许久的问题:“他的心理方面是否出现了什么问题?”
医疗员回答:“有这个迹象。”
你仔细回忆:“他不久前还正常,而且每次实验后应该安排了心理放松的环节。”
“是的,但是,”医疗员做了个拉伸的手势,“或许您可以想象金属弹簧,在反复的、接近弹性限度的拉伸中,总会在某一刻不堪重负丧失弹性。这个实验体不同于我族,他的情感和精神异常活跃复杂,也同样具有弹性,对于压力的耐受,存在一个模糊的极限。”
你问:“是否可以直接从干扰他的脑神经方面恢复他的心理状态?”
医疗员回答:“不太可行。我们在连日的检测中,发现该实验体脑中存在很强的精神壁垒,如果我们要对他的大脑动什么手脚,这壁垒虽然不足以保护他,却能够在破裂瞬间一同清空他的大脑。当然如果您只准备对他进行肉体方面的实验,我们也可以……”
你打断医疗员的话:“暂时不考虑这个方案。”
医疗员颔首,提出下一个建议:“据我在中央实验室实习时对旧人类的观察,发现一直处于一成不变的狭窄封闭环境中会引起他们的心理问题,或许您带718号实验体出去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他的心理问题。”
带718出去?
医疗员接着说:“旧人类有带自己的宠物出去活动的习惯,性质大致相同。”
你没想过这个。718目前看上去不太好,也说不出具体是哪里出了问题,却总给你一种什么东西即将熄灭的预兆感,似乎你再不做出什么改变,就有一些令人遗憾且不可逆的事情要发生。总之……无所谓,你低下眼打量他无波无澜的面容,他并不能从你手中逃脱,偶尔带他出去一次也影响不大。
不久前,首都星川陀发来讯息,01派遣的使者即日要访问你的行星。你对这种例行访问的应付热情一直不高,你绝大多数时间在外征战,闲暇时便固守基地,非必要时不回首都星,首都中流传着种种关于你的传言,因为总是没有正主出面澄清又朝着夸张方向发展,以至于使者到来后,见到真正的你,总不知觉流露出你不喜欢的情绪。
你决定在迎接使者时把718带出去,转移一点无聊的注视,两得的计划。
你把衣服拿到718面前时,他脸上凝固的沉默死寂有明显松动。倒不是你觉得把他裸着带出去有什么不妥,一条穿了衣服的鱼或者狗反而才奇怪,只是实验室外部的环境不太适合他生存,空气中含氧量很低,偶尔漂浮而过的微粒对他的肉体而言就是一把细小的匕首,衣服能起到保护作用。
718安静地盯了你一会儿,蓝色的双眼中,透过平整封冻的冰壳,隐约能看到暗流的波涌。他接过衣服,在你的注视中一件件穿戴上,纯黑短靴长裤,以银色腰带为界上面是雪白上衣,偏紧身,为了放松他没有扣最上面两颗纽扣,露出的锁骨上清晰印着一排编号,已经转为淡褐疤痕,下方倾倒潮水般的阴影,肌理线条如浮冰隐约可见。他稍微活动了一下四肢,时隔多日再次适应衣物包裹的感觉。
这简单的衣物其实花了不少功夫,在保证防护强度的同时,还仿照古代棉绸尽量弄得柔软不会磨损肉体,最后实验员干脆新合成了一种纤维出来。还很贴心地在后面留出一个洞给他伸尾巴。
你在718的手腕和膝盖处分别扣上环形锁,只要他有任何异动便会立刻被铰断四肢。
最后还需要戴上一个颈圈。718比你高得多,你准备让他低下身,他的双手却突然按在你两腰侧,轻松地将你整个身体举起一定高度。你的手在第一时间按在718颈间,指尖稍微用力刺进他的皮肤中,他核桃状的喉结如活物在你手心滚动,你的指甲捕捉他动脉汩汩流出的心跳,可他并没有进一步的动作,似乎只是配合你把颈圈扣上自己脖颈。
你松开手,手指穿过他稍长的黑发,将纯银颈圈严丝合缝地扣上去,又把口枷似的小型供氧器合在他下半张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