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俊彤欲言又止,很想动手,又碍于公众场合众目睽睽。
她咬牙切齿怒瞪厉劲秋,礼貌客气的和助理解释:我哥说话比较不着边际。但我确实非常了解博物馆的文物,如果您觉得我的解说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馆长再换人选。
说着,她不给助理犹豫拒绝的机会,较劲似的抬手示意着身后玻璃墙里镶嵌的巨幅画作。
那么,我们先从这幅《千里江山图》开始吧。
作为陪伴了博物馆文物多年的修复师,周俊彤对这副画了若指掌。
她说:这幅画长1191.5cm,宽51.5cm,以长卷形式,绘制青绿山水,将江河群山、渔船村落尽收画中。经过我们的鉴定,它虽然不是北宋王希孟绘制的真品,但纸质、用墨至少也是一八〇〇年左右的古董,属于清朝的临摹之作。
文物的仿制品,因为年代久远,依旧成为了珍贵的古董。
周俊彤详细讲述了这幅画的景象、寓意,犹豫片刻,看了看钟应,才接着说道:这张临摹画,按照博物馆记载,是当年沈先生送给贝卢先生的践行礼物。
钟应平静看她,感受到周俊彤视线里充满了忐忑和求知欲。
清泠湖博物馆一别,她仿佛成熟内敛了许多,不会贸然吹捧贝卢和沈聆的伟大友谊,还会求证一般看向自己,等着钟应对她的说法给予认同或者反驳。
钟应确实见过这幅临摹画。
那是遗音雅社留存资料里的杂志,配图背景里清楚可见《千里江山图》深浅明晰的色泽,印在黑白纸页上。
他刚才驻足于青山绿水前,正是在思考:这画究竟是他见过的那张,还是贝卢另外找人描摹的。
现在,这幅画的来源确凿,他也没必要委婉。
他回应了周俊彤的等待,这幅画最后一次出现在中国的记录,是1937年。当时遗音雅社首演轰动清泠湖,《乐报》特地为他们撰写过专题报道,配用的照片就是遗音雅社成员,坐在这张清代临摹的《千里江山图》前,进行演奏。
他声音温柔,阐述事实,它本是沈家的藏品,和十弦雅韵一起失踪于1942年。既然琴是贝卢偷走的,我不信这画还能是沈先生送的。
周俊彤听完,表情震惊了然。
她还没说什么,身边的助理竟怒不可遏,为贝卢发声!
在你们父母都还没出生的时候,贝卢先生和沈聆已经是海洋无法隔绝的好朋友。如果不是他对沈先生情深义重,这座博物馆根本不会存放这张毫无价值的临摹画!
助理趾高气扬,教训着钟应,要知道,贝卢家族从十二世纪起,就是王国尊贵的公爵,他拥有的财富可以轻易买下《千里江山图》的真品,还需要去偷?
钟应嗤笑一声,回答道:我也想知道,贝卢那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偷。
面前的年轻人过于顽固,助理气得眉毛倒竖。
你真是没有一点儿感恩之心。
说着他情绪激动的指使周俊彤,快点详细的告诉他,贝卢先生买回了多少,被中国人自己卖掉的中国文物!
第11章
经历过战乱的国家,文物的流失难免伴随着犯罪分子的偷盗走私,还有收藏者图谋金钱的出售。
可助理直接将所有来自拍卖行的中国文物,归为中国人自己卖掉的,周俊彤有些难以接受。
但是,她现在的身份是解说,周围来来往往众多参观者,她想尽量避免钟应和助理大庭广众下发生冲突。
于是,周俊彤挣扎片刻,绕开《千里江山图》往前走了几步,特地挑选了一件来源清楚的青铜器,继续说道:
这只笔筒是贝卢先生于1953年在拍卖行购回,应当是宋代铸造的一批简单青铜器。它使用痕迹较重,根据博物馆记载,原主是国内落魄世家子弟,迫于生计,将笔筒、笔洗、笔架等成套宋代青铜器一同出售,用以抵债。
可惜,周俊彤还没能为这件古董做详细介绍,钟应发出了叹息。
我见过它。
他的语气肯定,盯着笔筒上粗糙的篆书静字,不肯挪开视线。
钟应说:这只笔筒,是沈先生从小用到大的物品。沈家家境殷实,这样的古董数不胜数。在1938年《书斋》杂志的报道上,沈先生曾提笔挥毫,赠《书斋》以文会友四字。
杂志的配图上,沈先生正好与这只静刻款笔筒一同入镜。
这怎么可能?
这回周俊彤没法克制她的惊讶了。
她赶紧靠近展柜,认真端详那只自己见过无数遍的笔筒。
我知道上面刻的是篆书静字,但我从不知道这只笔筒和沈先生有关系!
钟应理解她的错愕,甚至理解博物馆为什么会有类似落魄世家出售抵债的详细记录。
这很正常。他无奈笑道,难道要贝卢告诉你们
沈先生不舍得他的离开,所以把从小用到大的笔筒、笔洗、笔架,一起赠予好友了吗?
相同的说法,用过一次就不新鲜了。
文人惯用的笔筒,可不是《千里江山图》临摹画那么珍贵的东西。
如果贝卢真的敢这么说,任何一个翻开博物馆记录的工作人员,都会觉得沈先生奇奇怪怪,物品来源可疑,绝不会认为这是中国人表达友谊的独特方式。
钟应垂眸看向展柜里无数的文物,一件一件的安静看过去。
玻璃窗里的介绍标签,有着贝卢博物馆的特色
每一张介绍必然会写贝卢于某时某地如何取得,给这些展览品增加真实性与合法性。
周俊彤追着他的脚步,忐忑不安的低声问道:钟先生,其他的展品是不是
钟应懂周俊彤的意思。
其他的文物是不是来历也不干净,贝卢是不是全在说谎。
他看着玻璃后熟悉的中国文物,不敢立刻回答,更无法完全确认。
但钟应终于知道,为什么师父数次来到这座博物馆参观十弦琴,都不曾带他。
因为五年前,他年岁尚小,又清楚沈家大部分藏品特征。
他站在这里,一定会发出小孩子天真可怕的疑问:为什么沈先生的东西,会保管在贝卢的博物馆里?
打草惊蛇。
钟应慢慢走完了整个中国厅。
已经送回了113件文物的展厅,依然可以见到大量熟悉的藏品。
由于它们价值不够高、国内有同款等等原因,并不在师父向贝卢要求带回中国的清单上。
可是,这并不妨碍钟应清楚其中一部分藏品的来源。
本该被人领着参观的钟应,成为了新的解说人。
他回到看过一遍的展柜前,指向里面安静摆放了不知道多少年的藏品。
唐代崔氏白瓷盘,贝卢于1967年在法国拍卖行购回。
这些白瓷盘,沈家也有一模一样的收藏记录。它们通体类银,瓷釉胜雪,足底均刻有草书崔字,是沈家代代传下来的唐代邢窑白瓷珍品。可惜1942年后不知所踪。
明代成套雕花琉璃茶器,贝卢于1971年从私人收藏家手中求得。
展柜里的琉璃茶器,配套的三只茶碗恰好是松、竹、梅的雕刻,像极了沈先生挚爱的岁寒三友药玉茶具。只可惜1942年后,茶具遗失,他再也没法一边抚琴,一边用最爱的竹纹药玉杯品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