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她性子又倔,知道雷雨天不能站在树下,就那么直愣愣地立在空处让雨浇,太子找过去时,眼睛都阖上了,还挺着脊背不摇不晃。
结果他才伸手,人就倒过来了。
倒有工夫留意他的腿。
太子觉得好笑,前些时候他装作不良于行,又有父皇和贤妃亲自验证过,所有人便都默认他好不了了,哪怕他四平八稳地走着,也必定是强绷着仪态。没人再关切一句,怕触着他的伤心事是假,盼着他瘸一辈子倒是真。
宝珠见他神情郁郁,沉吟片刻,问:“要告诉娘娘吗?”
太子摇头。她便叹口气:“我明白了。殿下放心。”
“宝珠。”太子郑重地唤她。
“殿下。”乍然得知一个无人知道的密码,宝珠自然以为他还有话嘱咐。
太子却只是又唤了她一声,这一次,更接近于喟叹。
宝珠情不自禁地耳热起来。好在太子接着说:“好好休息。”跟着便离开了。
太子是想起了昨日她叫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他从小就喜欢宝珠,到了十四五岁知人事的时候,又发现喜欢和喜欢不尽相同,心怀忐忑地等着宝珠开窍,仍然时即时离,直到昨天。
那一刻有什么是不一样的。对太子是,对宝珠也是。
但冥冥之中,太子亦有一种感觉,那一刻可能无法再现。
宝珠原本猜测,贤妃那般在意别人在她寿辰上穿不穿红,为求个好兆头,这些日子也总该清净些。
谁知没隔两日,听说四皇子发起了高烧,昏睡之中还几度惊厥,唬得贤妃六神无主,把随行的御医道人全召了过去,轮番上阵,却连个缘由也说不出来。
御医们一合计,不论怎么说,先将烧退下来总不会错。散热汤方不敢贸然用,怕不对症候,只不停地将浸过凉水的丝帕贴在四皇子额头上,一张接一张的换。
道士们也七嘴八舌地进言,或说去药王跟前点油灯祈福,或说取《玉匣记》来查一查,可需送神。
贤妃此刻是无所不用,一时派人添五十斤灯油去,一时又听人查得,初一日病者,病在东南路上得之,树神使客死鬼作祟,用黄钱五张,向东南四十步送之大吉。
浣花行宫可不就是在皇城东南,沿路又多参天大树。贤妃觉得有几分可信,忙命人依言照办了。
从四皇子发热的下午,直折腾到次日清晨,犹不见起色,贤妃连眼也没阖,皇帝亦在旁陪着,中途还用了两回新炼成的丹药,倒也撑住了。
送到行宫的那些奏疏便由太子代批。做不了主的,太子择了两本出来,问安时呈皇帝御览,顺势请他回寝宫安歇:“四弟这里,臣替父皇守着,等四弟一醒,就来回禀父皇。”安抚了一通,方才将皇帝送走了。
贤妃身份再高,于他仍是庶母,太子不便与她同处一室,叮嘱了御医几句,自己只在殿外坐着。
其间有不少宫人进进出出,有办差回话的,也有别的宫嫔遣来问候的。贤妃眼下哪有心肠敷衍,都由大宫女应对过去了,尚还交代一句,走动轻些,别吵着皇子。
“越稀罕越留不住。”刘昭仪原还想派人匀个御医过来,替她治治腰子病,听说这些,哪里忍得住,冷笑了一声:“又是皇爷又是太子,便是本来能好的,也叫折得不能好了。”
“娘娘!”身边的宫人忙提醒她慎言,刘昭仪却还不足:“我算哪门子娘娘?熬了半辈子,连个妃位还没捞着呢…”若是当年她的孩子保住了,总不至于到这田地。便是乔昭容那样,守着个病歪歪的九公主,终究还比她强一截。
她心里的苦收不住地漫上来,一面捏着绢子拭泪,一面暗暗生出一个念头:若贤妃这个四皇子也保不住…
刘昭仪轻轻打了个寒战,默念了一句佛。
“姑母…”小白美人走进来,手按在贤妃肩上,躬身劝她:“您一日多没吃东西了,身子骨怎么经得住?”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四皇子:“四殿下这会儿好歹安稳些了,我替您照看着,您也用点儿饭,换身衣裳。”
贤妃仍坐着不动,那双与小白美人极为相似的眼睛抬起来,目光里却多透着一分狠:“你说,是不是有人存心害咱们?”
小白美人被她慑住了,随即才说:“小儿头疼脑热的,不是常有吗?这回不赶巧,出来玩又碰着大雨,也许还吃了些生冷的瓜果也说不准…”
“是了!”贤妃突兀地打断她的猜测:“祈儿和太子在一条船上,是太子!”
“姑母!”小白美人赶忙去掩她的口:“无凭无据的,怎么能攀污太子…”
贤妃却钻进了牛角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你不知道,他一向深恨我,碍着皇爷,不能把我如何,只能对孩子下毒手…”
她听不进小白美人的劝,握着手绢掩面哭起来:“我如今只要祈儿好好的,别的一概都不顾了!”
小白美人又焦灼又无奈,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太子在掌灯前就走了,皇帝也没来,否则这番话怎么得了!
贤妃哭够了,一面平复心绪,一面又说:“罢了,你回去吧。你没有生养,哪里知道如何照料孩子。”
宫嫔之间说这种话,实在是落人脸面,小白美人虽不曾盼着子嗣,到底被她堵得没了言语。二人此前本就不睦许久,她顾着姑侄情分来看看,眼下也不愿再待了。
出了房门,脚下又略有踟蹰,一偏首,听见贤妃正吩咐宫人:“去催着翠微些,炼好了立即送来。”
小白美人被她惊吓着了:她要给四殿下喂丹药!
当下就要回身去劝,身边的宫女却轻轻拉了她一下,满脸担忧地摇摇头。
小白美人不觉停下步子:姑母特意打发走了自己再说,想必自己劝也白劝。若是告诉皇爷一声,皇爷只比姑母对仙丹还深信不疑;皇后呢,皇后根本不理会她们这些事…还剩下太子。
她思索片刻,对宫女道:“咱们往翠篠斋去。”
行宫里究竟比宫中松泛些。四处入口大门把守严了,宫殿与宫殿之间倒管得不算森严。
宝珠才洗了脸,一边拆着双鬟儿,一边和杏儿说话,听见门外有人叫她,两人都愣了愣。
杏儿便笑着悄声道:“别是什么花神树神来了吧?”昨儿个贤妃那里才送了神,两个姑娘家心里其实都有点畏惧。
“少胡说。”宝珠乜她一眼,来人分明提着灯的,又有脚步声。
她开了门,瞧见小白美人的脸,方才暗松了口气,笑着行礼:“美人不嫌弃地方简陋,请进来坐吧。”又张罗着要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