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觉竟是难得香甜。再睁开眼,也不知道时辰,心绪倒不复昨日那样焦躁,有一种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得过且过感。
宝珠神思迟迟的,从皇帝怀里轻轻退出来,翻了个身,望着床顶帐子上的绣花发愣。
皇帝醒来时,见她这副情态,不禁皱眉道:“这会儿便睡不着了,又不肯好生吃饭,身子骨怎么不娇弱?”
宝珠回过神来,奇道:“谁娇弱了?”
“你不娇弱?昨儿我才…”皇帝话没说完,便被宝珠捂住了嘴,又羞又恼:“您怎么不知道害臊,什么话都嚷嚷!”
皇帝失笑,却说:“又没有旁人听见。”见她拧过身去不理自个儿,只得自己起来穿戴了,一面说:“多歪一会儿,养养精神也好。等我回来了,再叫你起身不迟。”
宝珠闻言回转过来,见他走到前间去了,隐隐还有人走动,想是伺候梳头净面的太监也随行伺候来了。
一时便没作声。等人走了,皇帝去而复返,恰好四目相对,二人皆笑起来。
皇帝因问:“你没有什么要嘱咐我的?”
宝珠便说:“您安心视朝去,我这儿没什么不妥的。一时有些琐事,办了再出门去,也一定处处当心,不叫您牵挂。”
皇帝猜得她多半是要接那妓子云栀过府,自己在跟前确实不大方便。又觉得都是傅横舟不明理,真拿这些污糟事儿来烦她。全忘了自己之前是怎么说的。
他还是不置可否,坐在床边,两人又腻歪了好一阵,这才掐着点儿动身回宫去。
宝珠稍赖了一会儿床,也就起来了。西洋钟正指向辰时初,她今儿不打算再去老夫人那里晨昏定省,洗漱过,让齐姑姑给她低低梳了个偏髻,戴了两支枫叶簪。
想了想,她对杏儿道:“咱们带来的药露还有没有木樨的?把这应季的送给老夫人,再挑一瓶果味儿重些的给小姑,等早膳过后一道送到正院儿去。”
杏儿答应着去了。齐姑姑替她揭去肩上蒙着接落发的大幅绸子,试探着道:“夫人是想打听傅家小姐的事儿?”
宝珠却摇头:“别人的家务事我深究什么?只是既然知道有这么个人,礼数上到底不能让人挑拣。老夫人怎么想,我就管不着了。”
齐姑姑便一笑。听见她又问:“去接人的几时回来?崔姨娘那边有的,这边一样都要备齐全了。”
齐姑姑正要差人去问问,派出去的婆子已经回话来了:“云栀姑娘说,哪有新夫人才进门,就接二连三纳小的道理?显得她心急没规矩,对侯爷与您的清誉也不好。宁肯在外头多寄居一段日子,再来日夜服侍夫人您。”
第67章 .六十七炙肉
宝珠听罢,便说“知道了”,待那婆子走后,又问秋月:“早膳提来了没?既然不用忙,吃两口便可以早些出门。”
秋月说已经送到了,这就摆到饭厅那边桌子上去。
齐姑姑瞧她一派悠然,不相信她看不出那云栀来者不善。不过眼下这位主子还没把她当作自己人,远不是她可以进谏言的时候,齐姑姑只得暗中派人留心着罢了。
便寻机告退离去,宫女们布好碗筷,屋里只剩下宝珠、杏儿、秋月三个。
宝珠便说:“没有外人,咱们一道吃就是了。”
杏儿见秋月犹豫,戳一戳她:“这妮儿又傻了。外人面前,咱们都是宫里出来的,论起规矩体统,谁家都比不上,若是连个上下都不分,可不给夫人、给太后娘娘跌颜面?至于私底下的情分,又不会因为改个称呼,就跟着改了。”
宝珠便抿嘴笑:杏儿嘴快,心里头也没那些弯弯绕绕,却是个极明白的姑娘。
又嗔了秋月一句:“几年同甘共苦的姐妹,连这个默契都没有?”秋月这才坐了。
宝珠便揭开当中一只海碗,见是澄亮的鸡汤。
原来皇帝一大早临时叫拨人来傅家,几个被挑中的大师傅担心这边厨房东西不趁手,索性回禀一声,带着御膳房早料理好了的食材过来。又悄悄打听了新主子的口味,这才麻利地置了一桌子上来。
鸡汤单拿棉套兜着,这时候还是热腾腾的。此外现煮了银丝面,配着一律切成丝的春笋、鸡脯、柔鱼、燕窝、蛋皮等物,装了二十来个小瓷碟儿,凭个人喜欢添加就是。又有龙井烩虾仁、葱白炒木耳等清爽小菜过口。
杏儿见了,便笑说:“要是从前当差的时候,这里面可有好些犯忌讳的呢。如今知道当主子的实惠了。”
宝珠心说其实不然。宫人身上有气味冲撞了主子,固然逃不掉被罚被撵,做主子的倘或体味儿重了,还不是暗里被耻笑。
上一世忘了是哪个京官的女儿,因为模样标致讨喜,被太后恩召进宫来,封了个婕妤。
还没见着天颜,去拜见中宫时,眉舒存心捉弄她,赐了一份春盘,里头就有韭黄。
才进宫的女孩儿胆怯,吃了也不敢主动讨香茗漱口,一告退出来,路上遇着的人都是先掩鼻子,再行礼。
小婕妤闹了笑话,只觉得天塌一般,躲在自己寝殿里没脸见人。
皇帝隔了几日方才得知有这么个新人,因为正是反感太后干涉后宫之事的时候,也就由得她去了。
宝珠不禁叹了口气。杏儿见着,便问:“怎么发起愁了?”劝解她道:“做宫人的,难保永远不行差踏错;做妃嫔的,也难保花红千日。如今咱们到了外头,好歹天大地大,皇爷疼你,傅家暂时也还待得,何苦七想八想的?难道怕被饭粒儿呛,从此都不吃不喝了?”
“因噎废食。”宝珠一笑,本还想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但她已经有意逗自己开心,何必辜负?便说:“白感慨罢了。”
三人吃了饭,恰好齐姑姑回来,说:“车已经套好了,夫人几时动身都使得。不知您想看些什么,奴婢打听过,内城里面数华乐大街最热闹,笔直的一条道,足有十来里,街面又宽阔,两边大小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还有许多挑担子的货郎呢。咱们坐着车,随走随看,要停下来也方便。”
宝珠知道她还是着为安全计。头一回出门,自己也确实没有非去不可的地儿,就依她所言吧。
跟着出门的人则不必太多。只驾了两辆车,一辆供宝珠、齐姑姑、杏儿、秋月坐着,一辆供四个宫女坐着。每辆除车夫外,再跟两个小厮,若是买了什么,他们提着也尽够了。
齐姑姑不敢有异议,左右该有的护卫,暗里都跟着待命的。
于是欢欢喜喜地出了门。这时辰早市已经散了,路上没有几个闲逛的人,大伙儿都在忙生计呢。
可对宝珠这些常年没出过宫的人来说,这就很够看了。店家张出来的招旗、货架上铺陈的衣料、吃食摊中袅袅升起的热气,无不新鲜,都值得津津乐道好一阵子。
幸而她们还有分寸,街边的吃食再眼馋,也没开口让买来尝尝——怕不干净闹肚子。
齐姑姑准备好了一大篇委婉规劝的话,全没派上用场,偏过头对着车帘吁了一口气,宝珠又瞥见了新景儿:“前头怎地那么多人?”
齐姑姑瞧了一眼,这个不用使人去打听,她自个儿就清楚:“哦,那是惠民局,前身便是隶属御医院的熟药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