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敌骑声势逼人地冲至眼前,随在荀贞身侧的辛瑷热血冲头,心情激荡。
“贼兵”一万四千人,汉军四万余人。今夜在舞阳城南这块数里方圆的土地上交战的共有近六万人,这是何等的大场面!
辛瑷一直都有着“提七尺剑,立功边疆,登天子之堂”的壮志,今晚这样的大场面他是头次见到,头次参与,心情的激荡不言而喻。他穿着黑底描红的皮甲,左持骑弩,右提长矛,腿夹马腹,口中喝呼:“驾、驾!”催促马速,一举超越了荀贞,冲到了最前。
迎着冲来的黄巾骑兵,他抬起左臂,连射劲弩。他用的是连发弩,弩矢一发急如雨,瞬间数支弩矢就激射出去了,对面的黄巾骑兵没有经验,冲锋的队形很紧密,互相间隔不大,没有躲闪的余地,登时就有两三人骑中矢。
人中矢还好,只要没射中要害部位,以这些昔日轻侠恶少年的忍受力,他们还能忍受疼痛,继续冲锋,但马若中矢就不行了。黄巾军的骑兵所乘之马多为常马,良马没多少,更别说经过训练的战马了,本来前后呼拥地冲锋,这些马中就有受惊的,辛瑷的弩矢射来,又射中了前边的一匹马,正中它的颈部,这马正在疾奔中,受此巨痛,扬起马蹄哀鸣长嘶,冲了两步后轰然倒地,因有之前的冲锋速度,倒地后又向前滑行了一段。
马上的骑士一条腿被压在马下,丢掉长矛,抱住被压住的腿惨呼痛叫,却是被压断了,痛叫刚起,没叫两声,就被随后冲上来的骑兵坐骑践踏而死,从他和他的坐骑身上过去的几个骑兵中又有两人的坐骑因为脚下不稳,被绊倒在地。紧接着,后边的骑兵又冲上来,又被绊倒。接连绊倒了四五匹马,别的骑兵这才有机会改变冲杀的方向,绕过了他们。这一切的过程说来很长,其实很短,不过两三个呼吸的功夫。
荀贞、程偃和别的骑卫手里拿的也有弩。荀贞把手中弩平举,另一手将长矛高举,大声下令:“射!”
数十骑卫弩如雨发。
中军的许仲、陈褒、原盼部就跟在荀贞等骑的后头。许仲部中有两个曲的蹶张士,这次出战因为是突袭近战,这些蹶张士没有带需要用腰、腿力量才能发射的大弩,带的都是小弩,单用手臂的力量就能发射。许仲见荀贞射弩,亦急令部众:“射!”以弩矢掩护荀贞等骑前冲。临敌不过三矢,在敌我都是骑兵在冲锋的情况下,更是用不了三矢,许仲部只射了两矢,荀贞带的骑卫就与黄巾军的骑兵长兵相接了。
在射完了手上弩的弩矢后,荀贞离黄巾军的骑兵就很接近了,彼此可以看到对方狰狞的表情。
他瞥眼瞧见辛瑷一骑绝尘,率先撞入敌骑中,叫了一声“玉郎”,想让他慢点,但这一声叫混入敌我数百骑士的呐喊、数百马匹的奔腾和嘶叫声中显得极其微小,辛瑷压根就没听到。
敌骑已至,没工夫再想别的了。
荀贞丢掉骑弩,双手一前一后握住长矛,平端身侧,矛头向外,做好进攻动作后,并又踩稳马蹬,微弓身子,以防自己在与敌骑接触时被撞落马下。敌骑越来越近,三十步、二十步、十五步。冲在敌人最前的两个敌骑举起长矛,一左一右斜刺到眼前。
荀贞俯身躲过,直起腰,手中长矛左刺,将左边的敌人刺落马下,右边的不必管,紧紧跟在他马右的程偃大喝一声,挺矛直刺,将这个骑兵亦刺落马下。荀贞举头前观,辛瑷一人独骑,早已深入了敌骑的阵中。
辛瑷实际上并无出众的勇力,他连重甲都穿不上,只能穿皮甲,远不能与许仲、刘邓、江禽等人相比,也比不上荀贞,但他临敌交战却有一股不怕死的拼命劲头。世事就这么奇怪,越是怕死越死得快,越不怕死越死不了。不怕死,在气势上就压倒了对方。辛氏与荀氏有姻亲,辛瑷原来与荀贞的交情寻常,自守阳翟、他主动从军以来,两人日渐交好。辛瑷佩服荀贞的英武果断,荀贞喜欢辛瑷的风流不羁。他是断不能坐视辛瑷陷入敌中而不救的。黄巾军的骑兵里很多人认识荀贞,因为波才的命令,围击他的骑兵最多,他陷入乱战中,马速降了下来,没办法去接应辛瑷,试图击杀他的黄巾骑兵太多,他无暇回顾,一边将长矛左挑右刺,与围杀上来的敌骑血战,一边叫道:“阿偃!去助玉郎!”
程偃怎么可能舍他去助辛瑷?要是别的命令,即便上刀山下火海,程偃会毫不犹豫地应诺,但是这个命令他万万不能服从。他紧紧护卫在荀贞的马右,半步不离,全神贯注地替荀贞抵挡从右边刺来的长矛、铁戟,头也不回地叫道:“阿度,去助辛君!”
阿度是辛瑷从族中带来从军的那二十三骑之一,眼见辛瑷孤骑深入,陷入敌中,正在十几步前与数个敌骑拼杀,他比荀贞、程偃更着急,大声应诺,招呼了左近的几骑,离开荀贞,向前奋杀,就如以刀钻木一样向辛瑷靠拢,不同的是,以刀钻木钻出的木屑,而他们钻出的是纷飞的血肉。
赖有此前的弩矢、箭矢相助,黄巾骑兵尚未接战,队形已乱,荀贞部的骑兵虽然远少於对方,但胜在有组织性,抓住战机,彼此配合,瞬息间已刺落了四五十敌骑,冲入敌阵二三十步。
许仲、陈褒、原盼带着中军跟在荀贞等骑后头,或抽空射弩,或砍死被荀贞等刺落下马的敌骑。
刘邓、江禽带着两翼的步卒没有与敌骑交战,而是举盾横刀,迎上了冲过来的黄巾步卒。
骑、步先后陷入混战。
……
汉军共有四万余。朱俊、魏校尉带万余人在前阻击,孙坚和营中另几个勇武的将校共带五千人从西冲击,荀贞、曹操合兵五千人从东冲击,步兵营、射声营的两个校尉带万人在护城河外断波才退路。这几路兵马合计三万余,还剩下了万余人。
这万余人由皇甫嵩亲率。
在朱俊、孙坚、荀贞、曹操等人陷入苦战之时,皇甫嵩带着这万余人由西城墙外转出,到孙坚阵后,列阵坐下,蓄养力气。
他们的任务是等朱俊把黄巾军的前锋击溃,或者孙坚、荀贞把黄巾军从中截断后再作出击,以扩大战果。
皇甫嵩安排好这万余人,与文太守带了几个将校驰马到不远的一个丘陵上,观看战局。
夜色苍茫,远处的田野悄寂,溪河蜿蜒,近处火光熊熊,喊杀震天,数万人厮杀在城南的这片原野之上。
战场最南的边缘处是朱俊的驻军营地,营中火影,绛衣的兵卒不断地从营中列阵杀出。
皇甫嵩看到:朱俊顶盔贯甲,立在营门口的将旗下,在指挥部卒向前拼杀。黄巾军阻挡他们的只有两千人,人数太少,力难支撑,波才从中军遣了千人赶去救助。——这千人中有些是黄巾军中的伤员,如今兵力吃紧,伤员也必须上阵了。
战场最北的边缘处是舞阳的护城河。
步兵营、射声营的两个校尉已将部队全部带到,列阵以待。他们的对面是本被波才用来殿后的三千黄巾士卒。
因为两位校尉接的军令是:防止波才回城,又因为波才现已断了回城的念头,在主攻东边的荀贞、曹操部,企图由此处突围,故此在东西南三面皆陷入血战之情况下,唯独这里的两支敌我人马暂时没有动,只是对峙。
战场的最西,也就是波才的右翼边缘处自然就是皇甫嵩亲率的那万余人,这万余人相距厮杀的战场约有一里多,正坐在地上翘望孙坚等将冲阵。
孙坚占了个便宜,波才把骑兵大多派去了东边,他这边迎对的都是黄巾步卒。
孙坚在吴景、祖茂、韩当、程普等将的拥护下,骑着他的青骢马,挥矛酣战,黄巾兵卒以“步”抵御他的“骑”,怎么能够挡得住?几无一合之敌。可以用“所向披靡”四个字来形容他。开战不到两刻钟,他已带部突入敌人右翼阵中五十步,已可隐见波才中军的帅旗。
战场的最东,也就是波才的左翼边缘处是曹操部的后军,其前是荀贞部的步卒,再其前是荀贞等数十骑。
荀贞等骑过处,留下一地伤亡的敌人。许仲、陈褒、原盼带数百中军步卒持刀挽弩,随在其后,边杀倒地的敌骑,边向前突击。皇甫嵩不认得许仲等人,只看到有一黑甲蒙面之将带着这数百步卒勇猛直进。此将身材短小,行动敏捷,从倒地的敌人马匹、骑兵身上跳跃而过,一步没有停过,紧追在荀贞等骑后。在此将身后两侧,又各有一披甲之将,一个追在他的身左,另一个跟在他的身右,不时停下脚步,眼观六路,观瞧荀贞突击的情况和敌人阵型的变化,指挥部众随之改变队形或进攻的方向。黑甲蒙面之将便是许仲,他身左之人是原盼,他身右之人即是陈褒。
又在荀贞、许仲等步骑的两翼,各有一队人马。这两队人马多为步卒,分别跟在两将之后,正在与黄巾军的步卒厮杀。
这两队人马人数相当,各有五六百人,但击敌的战术却有极大不同。左侧这队人马有盾牌手、有甲士、有弓弩手,各种兵种配合作战。右侧这队人马却既无盾、也无弓弩,全是挺刀的甲士,在带队将领的身先士卒下,嗷嗷叫着与黄巾步卒肉搏厮杀。这两支人马正是江禽、刘邓所部。
就在皇甫嵩看过荀贞部,准备再看曹操部时,不经意间,眼神掠过,看到在荀贞等骑之前还有五六个骑士。
这五六个骑士相距荀贞等骑大约十余步,周围全是黄巾骑兵。他们虽孤军深入,陷入重围,在一个穿着黑红披甲的将校带领下却仍笔直向前,奋力厮杀,不肯退却。他以手指之,询问左右:“荀君马前那个披黑红甲的骑士是谁?”
荀贞以前外出时常带许仲、刘邓、程偃、小夏、小任等人,现在许仲、刘邓、小夏、小任各自领兵一部,不能随从侍卫了,便改而常带程偃和辛瑷,皇甫嵩没有见过辛瑷,他左右诸将中不少人见过辛瑷,文太守也认识辛瑷。文太守答道:“是玉郎。”
“玉郎?”
“大名唤作辛瑷,乃是阳翟辛家子弟,因为长相秀美,故被县人呼为‘玉郎’。”
“噢!原来是辛家子弟。”阳翟辛氏乃是县之冠姓,也是一个很有名的士族,皇甫嵩听说过。
他话音未落,身侧一个将校“哎呀”一声,紧张地目注阵中,叫道:“不好!落马了!”
辛瑷落马了?
皇甫嵩忙转回头,再向阵中看,却见陷入敌围的辛瑷仍在厮杀,没有落马,心中一跳,心道:“难道是荀贞?”
他急忙再向辛瑷后边看,荀贞仍也跨/坐马上,长矛翻飞,没有落马。他问道:“谁落马了?”
“荀君身旁的一个护卫。”
“一个护卫?”
这个将校手指阵中,叫道:“看,就是他!”
数百骑兵混战里,找一个落马的人不容易。皇甫嵩翘足极目眺之,万千杀阵里,人喊马嘶中,看到荀贞在四五个敌骑的围攻下,不顾对方的矛戟横刀,兜马回转。从交战开始,荀贞只有向前,从未后退,这是头一次。只见他催马往回走了数步,在马上弯下腰,向地上伸出了手。
他手伸出处,地上有一人,可能是腿断了,半坐半躺。在这人的身边倒毙了一匹马,应是他之前的坐骑。
“此人是谁?值得荀君这般拼死回救?”皇甫嵩提心到口。要知,这是在敌人阵中,正在冲锋厮杀,荀贞这一回马,就等同把后背丢给了敌骑,虽有亲兵遮挡护卫,但也是很危险的。他身边诸将,包括文太守都紧张地在看着荀贞在乱军阵中救人,没空回答他的问题。
地上这人也伸出了手。眼看荀贞就要抓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带起,但这人却突然缩回了手,好像大吼了一声,从地上一跃而起。
他接下来的动作快速猛烈,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刚从马上坠落断了腿的人:他在跃起的同时抽出了腰间的长刀,猛地顺着荀贞的坐骑,扑向马尾处。在这里,有一个敌骑杀开了荀贞亲兵的护卫,挺矛冲近,矛头离荀贞不到两步远了,这人在半空中挥刀击下,把这个敌骑的矛头砍偏,扔下刀,迎面撞上了此敌的坐骑,抱住了马头。敌人的坐骑惊骇之下,侧首曲腿,试图甩脱他,但却脚下踩空,栽倒地上,马上的骑士也摔落地上。
骑士倒地,欲图拔剑,这人又从地上爬起,扑到骑士的身上,牢牢抱住了他。这个骑士披的有甲,戴有兜鍪,无从下手,这人便以头顶之,将他的兜鍪顶开,张开嘴,咬啮其耳。皇甫嵩等人虽看不清,但也可以想象出,敌骑此时必是疼痛异常。这个骑士果然剧痛之下,惊骇失措,两次抽剑才把剑抽出,不管三七二十一,朝这人的身上乱捅,但这人却始终没有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