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早已融化,天色暗下来时每家每户开始做起了晚饭。微风一刮,江遇闻到了不知道谁家做的焖鸡肉,传进鼻腔倒引得人饿了肚子。
江家一家三口都在家里,气氛有点沉闷,江德志进进出出什么话都没说过,徐美音回来的时候两个人也是简单说了几句就没了下文,江遇回屋里写还没写完的模拟试卷。
这张试卷他写一下午了。
越写越心烦,江遇静不下心连答案都算不出来。他把笔一撂身子往后一瘫,脖子抬起来闭着眼睛休息了一会儿。
江德志似乎又要出门了,因为江遇听见徐美音说:“去哪儿啊大晚上的。”
“出去吃点饭。”江德志说,“不要管我了。”
明天是江莱的忌日,每一年的这一天他们各有各的过法,江德志一直都是一个人去墓园里看江莱,徐美音也是。而江德志在这段时间里压根不会在家吃饭,一去墓园能待几个小时。
徐美音这次并没有拦他,说:“有事给我打电话。”
月牙冒了出来,没入夜的月光很浅,和路灯的光混在一起静谧洒下。江遇睁开眼睛瞧了半天,刚才饿得那股劲已经缓了过去。
这时候徐美音敲了敲他的房门:“出来吃饭了。”
江遇应了声走出屋,饭桌上只有两盘菜,他走去厨房端来了两碗米,递给了徐美音一双筷子。
青椒炒鸡蛋,青椒炒土豆丝,虽然简单但是挺好吃,江遇一碗米吃完后徐美音才吃了半碗,低着头一句话没说过。
他坐在那里等徐美音吃好,饭后把厨房打扫了干净,回屋里时发现江莱的房门下透出隐隐光亮,江遇看了一圈没找到徐美音的身影,便知道这灯是谁打开的。
江德志到半夜两点多都没有回来,徐美音靠在床上闭着眼睛,手里捏着一张小小的照片,睁开眼看了一眼时间,放心不下再次打给江德志。
这一回被接通,但是是江德法的声音:“跟我在一起呢,大哥喝醉了,我马上给他送回家。”
徐美音说:“方便吗?我去接你们吧。”
“没事,等会就到了。”
没想到把江德志送回来的不止江德法一个人,还有穿戴整齐皮鞋擦得锃亮的江德兴。江德兴开车把他们俩送回来,江德法费好大的劲儿才把江德志弄进了屋。
徐美音给两个人倒了水:“喝点热茶吧,外面那么冷,坐会再走。”
江德法喝了半杯,江德兴坐下来后没有碰那杯水,看了看周围又把视线投回桌面上,说道:“早点睡觉吧,都这几点了。”
这一折腾就到了半夜,徐美音面色有点憔悴,说:“你们别陪他喝,把他直接送回家里来……”
江德兴笑了一声:“他得愿意才行啊,我早就想走了,拉着我不让我走又叫又骂的。”
徐美音没话接,叹了声气。
“我劝也劝了,但这么多年还是这样,没什么用。大哥呢心里那道坎过不去,怨这怨那大姐你就当没听见,在家也看着点他说话,估计过了这阵就能好点。”半夜寂静,江德法说话声音压得很低,往江遇房门看了一眼,站起身来,“有什么事再给我打电话吧,我走了。”
大门被关上,车开出了百花胡同,徐美音在客厅倒了杯水后回了房间,一切归于夜晚该有的寂静。
第二天早上江遇醒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他昨晚三点才睡着,到现在为止只睡了五个小时。此时睁着通红有点肿的双眼洗漱完喝了瓶奶,潦草解决了早饭。
趁家里没人在,江遇去了江莱的房间。中午的时候徐美音发来消息:我和你爸中午不回去了,你买点饭吃吧。
今天阳光很好,江遇闭着眼睛在江莱书桌上趴了一会儿,磨磨蹭蹭到下午才算出了门,他戴了顶黑色帽子,换了身平时不怎么穿的暗色系衣服,先是去街上吃了碗面,出来后慢吞吞地像没有目的地一样走得缓慢。
但他有要去的地方。
步行到墓园已经是一个小时后,江遇在山下的花店买了两束花,他往四周看了一眼,压了一下帽子慢慢往上走。他没有去江莱的墓前,而是去了另一个方向。
照片上是一位老人,黑色浓密的毛发里夹杂着银丝,那双眼睛和蔼,江遇看了一眼,喊了声:“爷爷。”
江宏林的妻子在江德志还小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上了年纪之后又找了个年龄相同的人一起过日子。江宏林在世的时候平时身体不太好,药就没停过,但即使这样还是戒不掉喜欢喝醉发疯的毛病。一喝醉了挨家挨户敲门,有时候在外面骂两句,有时候敲完吆喝两声就走了。这些江遇并不知道,是从江德志跟江德兴聊天时听来的。
江遇把那捧花放在江宏林墓碑前,蹲下身来掏出打火机给他烧纸钱。他唤了声爷爷再也没说其他的,只是默不作声把纸钱烧了干净。
没什么其他的原因,只是因为他和江宏林也并不亲近。
江宏林还在世时一到过年每家都会带着小孩来百花胡同,有时候一桌坐不下院子里还会再摆一桌,里面屋里留下来的全是长辈,外面留给小孩子。那会儿江遇性格还非常闷,不爱说话,被徐美音逼着去敬了酒。一大早起来脸都没洗跑去老宅子磕了头拜了年,换来两百块压岁钱。
除了过年时聚在一起,其余时间哪怕住在一条路上,江遇也没怎么和江宏林单独待在一起过。
江遇站起身,看了一眼那张照片,视线再往下看见了墓碑上刻的字。子孙的名字全部在上面,江遇看见了江莱,江凌,江荷,江晓龙,还有江宏林小女儿的两个孩子,沈珍珍,沈望。
唯独没有他的名字。
山上风大,江遇看了一眼远处的山峰,想起来那会到了墓园发现墓碑上没有他自己名字时去拉旁边的徐美音,问道:“妈,怎么没有我的名字?”
徐美音看了一眼,表情不太自在,也跟着问了一声:“是啊,这上面怎么没有江遇的名字?”
江遇记不清是谁说了一句:“忘了。”
忘了,回头找人补上。
走了一路人都累了,刘静身边跟着自己一儿一女在旁边石阶上坐下来,听着看着这一幕没说话。所有人都默认忘了,江遇那会儿年龄较小,觉得这事忘了不太好,但估计真是给忘了。
如今看来这么多年,那句“回头找人补上”,一直都没有补。
风吹起了灰尘细沙,江遇侧着身子对着风,冰凉的手指擦了擦江宏林的照片,转身离开。
墓园里人挺少的,走了半天才偶尔有几个人擦肩而过。江遇走得极慢,听到有人说话他会回头看看,见不认识才放下心来。
“最近生意怎么样?”
“还行吧,不亏本赚点小钱,现在生意难做啊。”
“谁不是呢,我现在店里压了一堆货处理不掉,降价又亏得厉害。”
“我们这小店跟你那店怎么能比……”
谈话声越来越近,这两道女声江遇听在耳里觉得太熟悉,他没转头,加快了步子侧了侧身直接躲进了两旁的树后。
他探出脑袋,发现刚才说话的人就是刘静和马爱莉,身后还有江凌和江晓龙。
江遇没再走台阶,从一旁的杂草枯木里穿梭,几乎一路爬山爬上去的。他老远就听见有人在说话,似乎不止三四个。
江德志不知道在墓前待了多久,他坐在地上,脸被冷风吹得通红。面前是令人眼花缭乱的花束,把江莱的墓一圈都包围起来。
江宏林的小女儿难得也在,江遇还看见了他几个姥姥姥爷和其他长辈,正围在一起说着话。离得太远江遇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知道这些人一时不会离开,他自己躲在枯木里没有出去。
刚才只顾着往上爬没在意,这会儿一看两只手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刮到多了几条细长的伤口,只是破了皮并没有流血,但是隐隐泛着疼。
江遇没戴手套出来,往手心里哈了哈气把手塞回衣服口袋里。
五岁那年江遇知道江莱去世,但是从头到尾他只是被江德志留在家里连门都没出,以至于他后来好几年都不知道江莱的墓碑在什么位置。他长大后学会了察言观色,明白了江德志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他去。
他十岁那年徐美音自己带着他去了一回,江遇看见照片里的江莱对着他笑得灿烂,好似真的有耀眼的将来。
但是江莱永远停在了十五岁。
从那之后他每年这一天会避开所有人,在他们都不在的时候江遇才会出现。
山上风呼啸而过,江遇全身泛着凉,脚边放着买给江莱的花,他看见时不时有人走上来又下去,全是来看江莱的。
好不容易人渐渐少下去天色已经黑了,但是江德志还没走,徐美音把他拉起来:“回去吧,待一天了,回头再冻出病了。”
江德志天还没亮就跑了过来,一天几乎连饭都没吃,就这么坐着一动不动。徐美音陪他站了一会儿:“走吧,咱回家吧。你这样江莱看见了也会心疼,你忘了他最孝顺了吗?”
江德志这才算动了一下,但是腿麻得厉害,缓了半小时后江遇看见徐美音搀扶着江德志下去的身影,等人走远了他才走出来。
墓周围被花堆满了,江遇把买的那捧放在上面,盯着江莱的照片看了一会儿,很久没开口的他此时声音有点哑,喊了声:“哥。”
大风刮得猛烈,呼呼的风声好似有什么在哭,周围只有几盏小灯的银白光芒,恰好照在了江莱的脸上。
“爸妈很想你。”江遇说,“我也想你,但是……我不记得关于你的事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