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嬷嬷一震,面色忽然青白, 直挺挺跪下去开始磕头。另一旁的仆妇也有样学样。两人每一下都是磕实的,在石板地上砰砰作响, 还有“饶命”“恕罪”的一大通求饶,混着外边萧索的风声,仿佛什么因果报应厉鬼索命的皮影戏。
“够了。”如愿厉声喝止,“我不会动你们, 因我今日只是进宫来拜见太后,于情于理都没资格动她殿内的人。但嬷嬷也想清楚, 归真殿常年寂寞,不代表永远没人拜访,你今日说的话若是换个人听见该如何?如你所言,你一条贱命死不足惜, 太后若是因你的话招来猜忌又如何?!”
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却不能发作, 如愿狠狠一咬牙,愤然转身,不巧看见站在稍远处的人。
独孤明夷默然立在空荡的小院里, 腿边几块石砖一捧荒草,风吹过草木吹过他留出的发丝,再吹过那张淡漠的脸上密匝匝的睫毛。他的神情介乎平静和空茫之间,如果不是还在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胸口,真会让人以为是尊栩栩如生的雕像。
如愿忽然懂了刚才汪嬷嬷为什么突然泄了那口气,现在为什么还在求饶。
不是因为她的疾言厉色,是因为突然看见了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的独孤明夷。
“你怎么也来了。”如愿连忙上前,轻轻拽住独孤明夷的袖口,“我们走吧,我不想留在这里了。”
“好。”独孤明夷十分顺从。
如愿拽着他迈出西侧殿的小院,走出长长的宫道,直到身后的归真殿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才小心翼翼地加了点拽动袖子的力道:“你……都听见了?”
独孤明夷睫毛微动,缓缓垂落:“没有。”
如愿骤然松手。
独孤明夷回神似地去拢她的手,语气里的小心翼翼丝毫不比她试探时少:“生气了?”
“是。我当然生气。我气你不和我说实话,”如愿咬牙切齿,“也气我没用,连背后嚼舌头的仆妇都没本事动,只能让她们继续胡说八道。”
“与你无关。”独孤明夷轻轻握住她,“常年只去正殿或东殿拜见母亲,不熟悉西殿,先前等候时绕了些路,到时就见你在呵斥仆妇。我不曾听见她们说的是什么,但既是汪嬷嬷,大约也知道是什么了。”
“你别听她们胡说八道。”如愿一瞬反应过来,强行克制住颤抖的手,紧紧反握住独孤明夷,“我和你说,这种事我在怀远坊做工时见得多了,无非是陪嫁来的丫鬟见不惯自家娘子如今做了别家夫人,没毛病都得挑出点毛病来嚼嚼,就想着让人家宅不宁……”
她胡乱说着什么,心里却越来越凉,汪嬷嬷嚼的舌根她未必信,但配合殿内太后的表现,就显出一种堪称荒诞的真实。她想过太后会怎么刁难她这个新媳妇,但是没有,太后体贴地赏了现在还在她怀里的头面,宽和得引人羡慕,然而太后什么也没问,不问她的性格喜好,甚至不问及独孤明夷。
要多冷情、多不在乎,才能连一句问话都懒得敷衍。
如愿忽然觉得有些冷,牙尖不受控制地反复交错,唯一觉得温暖的触感恰是独孤明夷的手,指尖薄凉,干燥的掌心源源不断地传来暖意。
“太液池边挺适合散心,只可惜现在还不是芙蓉花开的时候。”独孤明夷轻轻地说,“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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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言,太液池的风景确实妙,白玉为栏碧波成镜,远不至花期的芙蓉枝叶分明,青翠地簇拥在池边。宗室不丰,用以观景的太液池边上自然没什么人,逛了小半圈只在岔路上见到过一回匆匆路过的宫人。
“汪嬷嬷也不算说谎,”独孤明夷突然开口,“母亲本不想要我的。”
如愿心里一紧,握着她的郎君又说,“从前朝说起吧。你读过史,应当知道我母亲的身份,也应当知道前朝的愍帝与厉帝。”
“……确实知道。”如愿吞咽一下,等着他提及实际上的外祖与舅父。
“我不曾见过他们,只是读史,再记得幼时偶然从父母口中听来,拼凑出的模样罢了。我想想……按时间,从愍帝开始也好。在国遭忧曰愍,我想愍帝不至于多坏,不是好皇帝,但也不坏,只是生错了时候,非亡国之君却有亡国之象。”
“他如前朝极盛时的那几位皇帝,好诗书好雅乐,却也大大不如他们,连弓都拿不起来。面对将倾的大厦也没本事,得过且过罢了。不过他对子女倒是极好的。”独孤明夷忽而露出点笑意,“我母亲……不,既是说前朝史,还是称呼为岐阳公主吧。公主未出嫁而有封号,享实邑,可见宠爱了。”
如愿又吞咽一下:“然后呢?”
“然后愍帝就死了。”
“这……”
“太子登基,也就是厉帝。他比愍帝糟糕得多,不必多提,只有一条不会写在史书上,料想也没多少人知道。”独孤明夷顿了顿,“他曾觊觎过岐阳公主。”
“可那是他的妹妹!”如愿大惊,反应过来猛地闭嘴,幸好周围无人,她压低声音,“虽然不是一母所生……”
“显然厉帝不在乎这个。愍帝犹在时他尚有顾忌,不敢如何,登基后却可为所欲为,逼得岐阳公主几度在洛阳行宫和长安城之间辗转,甚至出家于太真观。”
“也许是岐阳公主躲逃得让他厌烦,于是没了兴趣,也许是晋国夫人,”对上如愿混合着迷惘和惊诧的眼神,独孤明夷笑笑,轻声解释,“就是愍帝时的晋贵妃,厉帝登基后封其位晋国夫人,看似在宫内荣养,实则便如在厉帝后宫。总之,也许是晋国夫人得宠,岐阳公主在太真观算是保全了自己。”
如愿听得一愣一愣,舌头不太听使唤:“你们……不是,不是你们,他们……这……”
“很可笑吧。之后的事更可笑。晋国夫人深知她以一身侍父子,荣华富贵都牵在厉帝身上,生怕哪天宠爱衰微,于是命人投毒。”独孤明夷说,“就在一无所知的岐阳公主杯中。”
“……她是不是脑子不好使啊。”如愿脱口而出,忽然紧扣住独孤明夷的手,“毒……”
“是。接着就是我的故事了。”独孤明夷终于提到正题,“晋国夫人不算完全愚蠢,选的药性特殊,平日里请平安脉都诊不出来,只是让岐阳公主小病不断,以晋国夫人看来,无法侍寝的女人便不是她的对手了。直到前朝覆灭,岐阳公主入宫,才由太医令诊出来,那时已深入骨髓,寻常方法再无法解毒了。当时军中多奇人异事,有位游医看过,提出一个方法,”
他轻轻地说,“便是让岐阳公主在孕中服药,将毒过到胎儿身上。”
如愿眼瞳紧缩。
“所以汪嬷嬷没说错。本不想留的,也不该留。”独孤明夷说,“只是或许十月怀胎心有不忍,母亲到底是把我留下来了。此法拔毒于她也十分伤身,调养多年,后来才再有孕。”
如愿喉咙发紧:“所以,你本是嫡长,却越过你……”
“毒过到我身上,自幼喝药,能延缓发作。但按太医院的诊断,我活不了太久的。天下不需要一个短命的皇帝,但可能需要一个短命的摄政王。”独孤明夷毫不回避,“若是没遇见你,没有当时冲动的取血,我早该死了,而陛下也长成了。”
咽喉处像是被一只铁手掐住,无数的话翻涌上来,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如愿看着面前神色自若的郎君,努力瞪大眼睛,不让泪光覆上眼睛。
这种事情不可能记载在史书中,先帝和太后也不可能告知,那就只能由处处偷听来的只言片语拼凑。要听过多少闲言碎语,才能拼出这样一个完整的故事,而要听过多少遍,才能如今提起时安然自若波澜不惊。
但独孤明夷把鲜血淋漓的真相撕给如愿看,告诉如愿,他尚在母腹中时就是个工具。
他的命运被父母亲手规划好,生时为母亲承担痛苦折磨的毒,死时为一母同胞的弟弟铺路。
难怪他永远不会认可自己甚至回避旁人的夸奖,难怪他对母亲幼弟都疏离得仿佛陌路,难怪他先前要再三推拒她。因为他没有触碰过热烈真切的感情,乍见就只觉得恐惧,如同小儿畏火一样想要逃离。
如愿闭了闭眼,扑过去一把抱住独孤明夷,怀里的锦盒当啷落地,玉锁砸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