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料李勖一旋身,跃至墙头,竟就这么与林风眠并排坐了下来,那柄从不离手的宝剑,随意一搁。
“去告诉黄有德别守着了。”
“太子?”
他一昂头:“去。”
林风眠失笑:“他们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大不了我再接一次,反正又不是没接过。”
往日的李勖是敏感缜密的,可身上总也透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重,今夜扼杀了一场潜在的风波,且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间竟流露出来几分大胆,几分霸道。
他说这话,大有她跳几次,他便接几次的架势,林风眠不觉得好笑,反而心中暖意流淌。
“我知道太子的担忧,不然不会命黄有德陪着我,约束我来城门这里,”她道,“入这受降城后,你就担心我经受不住打击。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她说完,李勖瞬间有些羞赧,不错目地凝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久了,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虽未处理过相同的情况,可他见过负隅顽抗后难逃兵败自缢的公侯,也知道哀帝并非善终,而是被父皇逼死。
“我的第一任少师是大将军刘柄傲,他没有守住北郡六洲,戎人占领阵地那刻,他就是从城楼跳下去的,那道城墙比这里的高,”李勖声音寂寂,望着脚下,“那年我九岁。”
“我不会,”她道,“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记挂我的人活着,我就不会去死。”
李勖看过来,这时女孩儿正轻轻颔首,额前蓬起一团可爱的绒毛。
“每个人都有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情,什么都会克服,我只有活下去,才能见到家人。”
才可以让他们幸免前世的灾难。
“太子你的老师他很可敬,之所以选择结束自己,并不是他懦弱,恰恰因为他很坚强,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连生命也给了这件事。”
这一刻,李勖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多么可笑,她何尝不是一样坚强,遂仰头看了下天,笑道:
“诚如姑娘所言,李某也是这么以为。”
林风眠于是想到,前世曾问起李勖脸上的伤,他浑不在意地说:“凶神恶煞正好,上阵能吓退敌人。”
梁国的山河,在他心中的分量,无法估量,有朝一日,若连大梁都抛弃了他,他又会否坚强活走下去?
高山丘陵无垠,刚刚北上的时候,她诧异世上竟有景象辽阔至此。
远方谷间倏尔光芒一闪,在这星海夜色里并不明显,却恰好闯入林风眠的眼睛。
那里,千松谷地。
“太子你看。”
李勖起初不明所以,但是很快,目光也锁定在了林风眠手指的方向。
二人同时静默,半晌,火光再次出现,同样一闪即逝。
“按照常理,不是在山里过夜的猎户,就是巡查的守兵,那片谷地归齐国管理。”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林风眠淡道,
“穆简成,就是齐国现在的汗王,过了今年冬季,才满十九岁。”
李勖侧头看她,她则继续:“一年前,穆简成束冠,穆离将千松谷地赏赐给了他。”
“恩,”她停了一停,指着远方,“就是这片山林。”
“比他年长的哥哥们,在束冠这日都会得到父汗的封地,往往是一座城池,譬如大王子,如今的右贤王慕容准,得到的是一整个县。”
“可是穆简成只有这片山谷。”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人。
“那时许多人嘲笑他说果然只是个义子啊,封地都没有他的分。”
李勖双手撑在后方,身子向后仰去,如此,眼前的山河愈发渺远,穆简成即位前,蛰伏隐忍,他是知道的。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穆简成欣然接受,这之后继续兄友弟恭,孝顺长辈,与平日没有两样。”
“当年迎亲队跨越南北地界时遇到戎人的袭击,便是由穆简成带队阻击,听说那批戎人被引入谷地以后再也没有走出来。”
林风眠的讲述平铺直叙,然而李勖却逐渐严肃起来,整个身子坐直,双眸犀利凝视远方,一瞬不动。
林风眠没有告诉他的是,前世梁齐决战前夕,穆简成遭遇梁国与戎人的埋伏,一度与他的十万精锐消失音讯,阵前乱作一团,半载过后在此地横空出世,已经没人可以抵挡他的攻势。
彼时林潮止尚未以身殉国,她向兄长追问穆简成的下落,林潮止只道“想不到穆离留给义子的竟是世上最坚固的盾。”
千松谷地,到底藏着什么?
李勖自墙上一跃而下,朗然一笑:“多谢姑娘指点了。”
林风眠迎着他:“不谢。”
李勖转身,大步流星离去,不几时却又折了回来,道:“高出风冷,林姑娘还是下来吧。”说着,竟伸出手来。
林风眠一时出神,自己多久没有将手放心交到他人手中了?他仍旧坚定,丝毫没有将手收回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