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叶温和地笑了笑。
“我去听过不少讲座,”老人与她闲谈:“总体感觉人文社科类的发现和自然科学类的发现截然相反,人文社科是需要岁月积淀的,大多数成果都由泰斗们提供,年轻人负责阅读、行走和积累,五十岁前都是在沉淀自我;而自然科学的领域,几乎所有的突破性的成果都出在发现者三十岁前。”
沈昼叶笑起来:“牛顿发明微积分时二十三岁。”
“经典力学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老管理员随口道,“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集结成册了罢了。”
沈昼叶看着老人扫条形码:“宇称不守恒定律。”
“当时杨振宁和李政道也就三十几岁吧,”老人说,“两个人还在普林斯顿当研究员,傍晚时两人经常一同沿着特拉华的草坪散步,都年纪轻轻的,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约翰·纳什……发现人生最重要的成果时,都是很年轻的。”
沈昼叶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我后来想,”老管理员平和道,“和人文社科不同,自然科学的每一个突破都是一种对现有世界的反攻倒算——它的每一个突破都是叛逆的,不守旧规则的,甚至是推翻前人的。经典力学毁灭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在二十岁上清算了牛顿,而又被薛定谔与海森堡毁灭……”
老人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股强盛的、能毁灭旧规则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是独属于青年人的。”
老管理员说。
沈昼叶道:“因为年轻的头脑仍空空荡荡,观点未成型,每一寸思想都可塑,每一分知识都可被质疑。”
老管理员点了点头,若有所指道:“只待灵感点燃。”
沈昼叶托起腮帮,望向窗外春色,喃喃道:“只待点燃啊……”
“先生,”女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手里有一根线,非常细,我……它若隐若现,我无数次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可它又……像水里的鱼,天地间的雾……滑不溜丢的,我——不,我和他……无论如何……”
那根线是镜中花,水中月。
“它不会这么轻易地到来。”老管理员平和地说。
沈昼叶迷茫道:“……可它会来吗?”
“我不知道,”老人随口道,“——但也没人知道。它神出鬼没的。”
沈昼叶笑了笑:“也是。”
“但,”
老人忽然道:“改变世界的灵感都出现在刹那间——严格来说,它永远出现在漫长积累、漫长的寂寞与自我怀疑后的刹那。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下过倾盆暴雨后云层绽开一条缝,俄而阳光泼洒。”
“能点燃世界的火光来得突然……但你不会措手不及。”
沈昼叶茫然地问:“……我们尚且不知这个客人会不会来。”
“没错,我们不知道这个客人几点来,怎么来,来的时候带着怎样的结果,”老人平和地将书垒起来,“甚至连它有没有来的打算都不知道。”
他将新书递给沈昼叶,说:“——但我们扫榻相迎。”
沈昼叶浅淡笑笑,接过那一厚摞书,抱在怀里,和老先生道别,向门外明媚的、蒲公英盛开的春光走去。
那老先生说得太含蓄了。
沈昼叶想。
大多数自然科学领域的人一生其实都是在做同一个课题,如果去看这数百年间研究型教授的履历,会发现他们的博士毕业论文绵延了他们的一生,博士毕业后二三十年,也不过是在原先的论文基础上持续发掘。
而这已经是大多数自然科学研究者一生都难得一求的breakthrough。
光是求得这样的灵感,就已经穷尽了他们一生的力量。
——而「火光」这位客人,纵观整个人类史,到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每次祂降临人间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伴随着冲刷天地的风雨,足够整个人类耗费数个世纪来消化它的礼物,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普罗米修斯在长夜里举起的炬火。
那是神话里的事物。
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仅存在于幻想中的。
……
沈昼叶趴在窗边长久地思考。
陈啸之倒是板正地坐在桌前备课——他如今也不太在意姓沈的是不是喜欢趴在窗台上了,只是很恶毒地提了几嘴家里养沈昼叶相当于养猫,抽空得把阳台窗户封上,免得她顺着窗户滚出去。
沈昼叶认定他犯病了,结果没过几天,发现陈教授真把两边窗户封了……
“……”
陈啸之做课件做到一半,忽然开口道:“阿十,你们上课的时候讲没讲过自然科学大停滞?”
沈昼叶一愣:“你是指20世纪后半至今的基础科学停滞吧?”
“差不多,”陈啸之疲倦地说:“你们课上怎么讲的?我参考下,我想给这批本科生着重讲讲这部分内容。”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说:“我们大物讲了一次,数学分析讲了一次,然后后来量子力学又讲了一次,老师还挺重视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