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热闹,屋子里却静悄悄的,喜娘是谢家请过来的,有了些年纪,很是健谈,一边替静姝梳妆,一边道:“我这辈子也不知道送了多少姑娘上花轿,可是像姑娘您这样俊俏的,还?是头一次遇上, 不是我说,姑娘这容貌,便是整个京城里, 也是数一数二的,怪道这么有福,嫁去谢家这样的好人家。”
静姝只是笑笑,又认真往铜镜中看了一眼,其实她对自己的容貌一直都不是很留意,前世外头传闻谢昭喜欢她,便是看中了她的美貌。
可她却觉得?未必,这世上好看的女子千千万,像谢昭这样有权有势的人。
无论要多少美人,也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何必要赖着她一个寡妇不放手。
可如今看着,她倒也瞧出了自己的几分好看,尤其是这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脉脉含情。
静姝低下了头,喜娘便笑着道?:“新娘子害羞了。”
身后的宋老?太太仍旧睡着,嘴角却若有似无的勾了勾。
中衣、八幅裙、腰封、上裳、霞帔、最后戴上的便是凤冠,静姝看着镜中的自己越发变得?明丽动人,端庄娴雅,仿佛年龄会随着这一层层的穿戴也跟着变大,昨天的十五岁,和?今天的十五岁是完全不同的。
等静姝转身的时候,才发现宋廷瑄不知什么时候竟站在了房中。
静姝平静的看着他道?:“父亲……”
宋廷瑄有些局促,他原本只是想来看看静姝,可当他看见静姝的这幅装扮的时候,忽然间就想起了何氏,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何氏也是这般模样,欢喜又羞涩的站在自己的面前。
他起初对这门婚事是很不满的,商贾家的小姐,在他看来肯定是满身铜臭,怎么可能跟他从小青梅竹马的尤家表妹相比呢?
可当他看见何氏的那一瞬间,他还?是不能否认,他有了心动的感觉。
他其实也是喜欢过何氏的,这种感觉在他看见静姝的时候尤为强烈。
他们度过了一段很快乐的新婚时光,但?这一切在他们第一个孩子夭折后,出现了裂痕。
何氏伤心过度,因此忽略了宋廷瑄的感受,而那个时候,尤氏也正好年轻新寡,两颗寂寞的心一下子又走到了一起,死灰复燃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可他终究是辜负了何氏,他如何知道,何氏对自己情深如许,宁愿一死,也要保住他的声誉。
“姝姐儿……”宋廷瑄看着静姝,声音有些干涩,有些话当着下人的面,他实在是说不出口。
“你们都出去吧。”静姝便开了口,丫鬟婆子门纷纷退出了门外,只有宋老?太太仍旧在靠背椅上打盹。
其实老?太太也不过才六十出头,哪里就老到这个程度了,不过就是操心的事情多了,所以才精力不济。
静姝便上前又替老人家掖了掖被子,转身看着宋廷瑄道?:“父亲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小声些,不要吵醒了祖母。”
许是这房里太过暖和?,宋廷瑄脸颊微微泛红,过了好半天,他才支吾着开?口道:“我是想跟你说一声对不起。”
静姝却是涩笑,宋廷瑄的确有对不起自己的地方,可他更对不起的人,永远都是她的母亲何氏啊!
“父亲的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才是。”静姝看着宋廷瑄,这个男人少年得意,却庸碌一生。
如果何氏知道他是这样一个碌碌无为的人,还?会舍弃了自己的性命,要守住他的德行清白吗?
“我的确不知道你母亲会这样。”宋廷瑄蹙着眉心,何氏是很内敛的人,两人即使有感情,也都是平平淡淡的,却不像他和?尤氏一样,因为被礼法所不容,所以爱的轰轰烈烈。
宋廷瑄一向?很为这段感情得?意,因为若不是他的争取,他和?尤氏根本没有这一天。
所以即便他也像别的男人一样贪图新鲜、想要纳妾,他始终觉得?,自己是从来没有愧对过尤氏的。
可原来这段感情里,竟充斥着手段和计谋。原来他们孩子的性命,是可以用来利用和交换的。
“我对不起你母亲,她对我的恩情,我这辈子也还?不了。”
宋廷瑄说着,眼眶就红了起来,他看着静姝,泪就这样落了下来道:“你母亲那声对不起,等我百年之后,我自会亲自下去对她说……”
他说着,又顿了顿,继续道?:“今天是你的大喜日子……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出阁,不要带着对我的恨……”
“新郎官的花轿到咯!”宋廷瑄的话还?没说完,外头忽然传来林氏的声音,宋老?太太一惊,也醒了过来,看见宋廷瑄站在房里,只蹙眉道?:“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还?不快去外头招待客人。”
宋廷瑄便急忙点头称是,两只眼睛却有些红,他从袖中拿出帕子压了压,走到门口道:“你们都进去服侍新娘子。”
静姝看着宋廷瑄离开,不知道为什么,宋廷瑄那原本挺拔的脊背却似佝偻了几分,他不过才四十出头,正是一个男人最好的年华,但?静姝却从中看出几分老?态来。
林氏已经走了进来,看见喜娘帮静姝盖好了红盖头,笑着把一个苹果递到静姝的手上道?:“待会儿交到新郎官的手上,预示着平平安安,可不能撒手呀。”
静姝只机械的把苹果握得紧紧的,生怕它从自己的手心里跑掉。
但?她握着苹果的手很快就被一双有些苍老?的手给包裹住了。
宋老?太太握着她的手道?:“姝丫头,你放心的去吧,我老?太婆会照顾好自己的。”她知道静姝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了。
静姝的身子颤了起来,眼泪在眼眶中打转,老?太太便一遍遍的抚摸着她的手背,安慰道:“快别哭了,哭花了妆可就不好看了,去吧……”
静姝点了点头道?:“祖母,外头冷,您就别送了。”她又转头对林氏道:“三婶娘,祖母就拜托您了。”
一路上吹吹打打,等花轿到谢家的时候,都已经快午时了,在正厅拜过了天地,静姝就被扶着进了洞房。
外头仍旧是锣鼓喧天,热闹非常,静姝在铺着大红褥子的千工床上坐着,视线所及之处,只有自己钉着珠花的红绣花鞋。
丫鬟们忙碌着收拾东西,忽听见门外有人开口道:“四爷来了。”
静姝便听见了吸气的声音,仿佛空气都跟着紧张了几分。
其实跟着静姝从扬州过来的丫鬟都知道,谢昭并不是一个让人感到害怕的人,只是联想到他的身份,就难免让人敬畏几分。
静姝静静的坐着,不过片刻,便看见一双大红的皂靴,停留在她的跟前。
她这才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方才林氏给她的苹果,只忙就举了起来道:“婶娘说让我给你的……”
谢昭没有说话,只是接过了那个苹果,通红通红的苹果,不知道此时她的脸,是否也像苹果一样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