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皇后也冷冷地回应了一声。
皇帝退回来,定定看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皇后,再环视四周,这殿前空荡荡的无人,唯有两株木樨树悄悄吐着嫩芽。皇后身后,是半掩的殿门,里头鸦雀无声。堂堂皇后,竟然连服侍的婢女也不见一个。
“人呢?人都死到哪里去了?”皇帝这才察觉不对劲,大吼一声。
“陛下干什么?”
皇帝指着殿门,冲皇后冷笑一声,“这殿内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怎么,刺客是你派来的,就为了给朕惹麻烦吗?”
这话是冤枉皇后了,她本有些心虚,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断然道:“妾还没有这个胆子!”
“朕要进去看一看。”
“陛下要看什么?”皇后顿时涌出眼泪,恨之入骨地盯着皇帝,“妾的殿里,从来都是妾孑然一身!陛下从来不缺美人陪伴,前有柔然公主,后有刘昭容,出了宫,还有先帝的妃妾……”
皇帝双眼顿时如杀人一般怒瞪起来,“住口!”
“妾还没有说完!”皇后泪水汹涌,不肯住口,“陛下得意的时候,想不起妾,现在害怕了,心烦了,想起妾了?陛下不要再说什么只信妾的话,妾担不起!能够清清静静地在这寺庙里度过余生——哪怕是不做这个皇后,妾已心满意足了!陛下的信任和倚重,妾不敢再奢望!”
皇后的尖声控诉闹得皇帝额角一阵阵发麻,他闭了闭眼,妥协道:“好,你不想看见我,那就一辈子不要见了!”转身就要走。
檀道一眉心一蹙,心里一横,抬手“哐”一声将殿门推开。满院天光顿时涌入殿内,卧榻竹床,长案矮几,尽收眼底。
“大胆!”皇后仓皇扶住殿门,心跳霎时都停了,余光往殿内一扫,不见薛纨踪影,她僵硬的脊背慢慢挺直了,傲然扬起下颌,皇后凛然地看向皇帝,“陛下看清了?妾这里有没有刺客?”
皇帝刚才只是随口一提,见皇后不依不饶,也被激起怒火,“进去搜!”
“仔仔细细地搜。”皇后厉声叮嘱檀道一,“要是搜不出来,我赐你死罪。”
皇后的虚张声势并没有吓到檀道一,他眸光冷凝,抬脚就进去了。
皇后心提到嗓子眼,听着檀道一在里面轻而缓的脚步声挪动,苍白的脸上,添了些彷徨不安的可怜情致。皇帝当她还在为袁夫人和刘昭容等人伤心,语气和缓了些,“你是皇后,朕的元妃,母仪天下,又何必和她们一般见识?”
皇后在廊檐下,漠然看着枝头菀菀新绿,半晌,才说:“陛下御极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什么时候才册封太子?”
皇帝听到这话,就一阵反感,“你胡搅蛮缠的,就为这个?我才三十几岁,你就盼着我死了吗?”
“陛下说的这是什么疯话?”皇后反唇相讥,“珩儿十岁了,天资过人,又是陛下的嫡长子,册封太子,本来就是理所当然的事。况且早立太子,以固国本,”皇后顿了顿,一字一句道:“也好让大将军放心。”
皇帝脸色蓦地阴了一下,“才十岁,”他负起手往殿内走,“再等两年吧。”
殿内静,一根针掉地上也听得见。檀道一手无寸铁,素裳的下缘依次拂过桌腿、榻边。自屏风后绕出来,乌革靴一挪,正对着绣帷低垂的床。
盯着绣帷良久,他慢慢抬手,忽然有一物往面门激射而来,檀道一当是剑尖,侧身避开,那副绣帷忽的一下狂卷起来,有人自窗口跃出,檀道一追出殿外,被惊动的侍卫们持兵刃蜂拥而至,凛冽的剑光在眼前一闪,那人已经刺伤两名侍卫,往寺外飞掠而去。
“是什么人?”皇帝惊魂未定地追问。
王玄鹤赶来请罪,“蒙了脸,没看清。”他问檀道一,“你看清了?”
檀道一没有兵刃,只能围观,他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皇帝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揪住皇后衣襟,眼里迸射怒火,他指着刺客逃走的方向,“那是什么!”
皇后摇摇欲坠,脸上一点颜色也没有。
王孚闻讯而来,堂堂大将军,膝行到皇帝面前,叩首道:“陛下,臣有罪,以致刺客潜藏在皇后殿内都没有察觉,幸而陛下和皇后安然无恙,请陛下降罪!”
皇帝阴森森地盯着王孚,“你们父女……”他齿缝间挤出这一句,脸上抽搐着,把后半句咽了回去,慢慢放开皇后的衣襟,还细致地替她掸了掸胸前褶皱,皇帝脸上露出平静的笑容,“幸好皇后没事。”他威严的目光掠过殿前所有的侍卫,“去捉拿刺客,朕要活口。”
“是。”王孚捏把冷汗起身,即刻令王玄鹤率大半禁卫满城去搜捕刺客。
檀道一也退出殿外,一转身,他张开手心,那串被刺客佯做暗器的桃木念珠,上面还沾了殷红血迹,已经侵入桃木纹理。
他在行刺元翼的时候受了伤。
薛纨的伤在胸前,是被侍卫的长戟搠的。
在皇后那里不敢解衣,刚才一番大打出手,血迹已经浸湿了衣襟。中气溃散,脚步也越发迟滞了,追兵在后面紧跟不舍,马蹄声临近耳畔。他骤然刹住,一头栽下河堤,紧紧贴在朱雀桥冰凉的桥洞上,听见隆隆的脚步声自桥上经过。
一波波的追兵赶来,附近几道巷口都被严防死守。到入夜时,仍有禁军源源不断地经过河堤,火把将河面照得波光粼粼。薛纨半身浸在森寒入骨的河水里,冻得浑身哆嗦,他解开上衣,低头瞧了瞧。这一动,伤口更撕心裂肺地疼,咬牙忍了会,他扯开中衣,潦草地包扎了伤口,闭眼靠在桥洞上,慢慢调匀呼吸。
夜风飒飒的,有马蹄嘚嘚,车轮辘辘,袍袖窸窣,是文武百官自栖云寺散了,正经过朱雀桥。阿那瑰在马上和檀道一喁喁低语,“武陵王死了吗?”
檀道一心情很阴郁,有一阵,才轻轻“嗯”一声。
阿那瑰回过脸去瞧他,月光被他密密的睫毛遮挡了,看不清眸底的神情。阿那瑰顺着檀道一的手,扯住了马缰,停在了桥上,“别伤心啦,”她靠在他胸前,柔声说:“你看看月亮,多好看。”
她指的是水里的月亮,被秦淮河的柔波荡漾着,如一缕缕碎金,倾洒在交横的藻荇间。
檀道一默然看了阵月色,说声“驾”,两人一骑,缓缓回了檀府。
翌日,檀道一来到官舍,从太常寺门口经过,却不进去应卯,径自到了羽林监署府,王玄鹤前夜抓刺客抓了个通宵,一无所获,正没精打采地在案后打哈欠,见着檀道一,他不自在了,“你来干什么?”
檀道一也是一宿没睡,脸色冷白。并没有把王玄鹤的剑拔弩张放在眼里,他劈头就问:“薛纨今天没来?”
王玄鹤四下一瞧,有些茫然。来没来?他也没留意,“你找他?”
檀道一的神情不露端倪,“不错。”
“找我?有何贵干?”薛纨笑着自门外走了出来,一袭窄袖戎衣,衬得肩宽腰细,英姿勃发。反手将剑丢进剑鞘,他嘴角一扬,是个挑衅的笑容,“来得太早,在外面练了一会剑。檀兄手痒了,要在下陪你过过招吗?”
檀道一没想到薛纨真的会出现,视线将他从头到脚一掠,他转而将眸光定定地看着薛纨,“薛兄昨天在栖云寺丢了这个,”他将染血的桃木念珠递过来,“我特地来送给你。”
王玄鹤好奇插话:“你昨日不是在宫里值守,怎么也去栖云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