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松断然道:“嗓子坏了,唱不了。”
“嗓子坏了?”元脩听着阿松清脆婉转的声音,重重放下酒杯,唇边溢出一抹阴郁的笑容,“是我现在面子不够大了,若在御前,你唱不唱?”
元脩当众提起皇帝,众人都噤声了,有乐伎不知轻重,发出一声轻笑,被元脩一个耳光扇过去,吓得周围几名女子惊叫离席。元脩笑着起身,将酒杯不由分说塞进阿松手里,“喝杯酒润润嗓子再唱。”
想到洛水边元脩高高扬起的鞭子和马蹄,阿松克制着心头翻涌的恨意,对他柔媚地一笑,“有御旨,妾就唱,没有,唱不了。”
“不知死活。”元脩齿缝里迸出几个字,心情被她搅得一团糟,脸色也僵硬了。
“主君这样的盛情,下官无以为报,奏一曲为主君助兴。”檀道一离席,对元脩施了一礼。逃走的乐伎还遗留了琵琶在地上,檀道一拾起来,席地而坐,指尖轻轻一拂,幽咽的弦音掠过众人心头。
元脩先是愕然,随即转怒为喜,笑道:“有唱的更好。”
檀道一微微颔首,他一个七尺男儿,怀抱琵琶,难得脸上沉静平和,不见哀怨,和那情致缠绵的歌词颇有些违和,“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它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相思与君绝……”元脩无声喃喃,一时也牵起心头思绪,放下酒杯,走至堂外。众人也纷纷离席,簇拥着他在廊下仰望着凄寒的月色,屋檐和枝头的雪如琼玉堕芳,闪耀着莹莹的光芒,而廊下悬挂了满满的赤红灯笼,如盘旋的火龙般披霞流丹,耳畔依稀有爆竹声炸开,引来一阵欢声笑语。
弦声渐渐歇了,见元脩已经无心继续筵席,檀道一放下琵琶,悄然离席。走到庭院里,听见身后一阵轻盈急切的脚步声,他一错步,在太湖石后,撞上了追来的阿松。这里背着月光,黑黢黢的面孔也看不清是哭是笑。阿松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你还爱我的,”她喜孜孜的,有点难以抑制的得意,声音又急又颤,“你还爱我的。”
檀道一垂眸看着她。她的气息那样热烈,足以融化积年的冰雪。檀道一默然,说:“我刚才唱的你没听懂吗?”
不管听没听懂,阿松只是倔强地摇头,“我听不懂。”她只重复自己相信的,“你还是爱我的,你不喜欢愗华,怕元脩要打我。”
檀道一没有否认。他在牢狱时,也曾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可即便如此——他冷淡地说:“我已经告诉你了。”
阿松一怔,立即反驳他,“你胡说,你心里有我的……”
“那又怎么样?”檀道一耐心地说:“你跟我不是一路人……”
“我不管。”阿松险些哭出来,她扬起脸,满怀希冀地寻找着他眼眸里的情意,“你亲亲我吧。”
檀道一凝视着她,不由自主把她揽进怀里。阿松脸靠在他胸前,微笑着闭上眼,许久,感觉到发顶微微一动,那是吻吗?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檀道一握着肩膀把她推开了。“我看不起你,我不相信你,也接受不了你,”檀道一深知阿松最恨这样的话,他的话坦诚得残酷,既是拒绝她,也是告诫自己,“在建康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别再让我犯浑了。”
“你看不起我?”阿松难以置信地喃喃。
她的表情,太过震惊了,檀道一不忍心,语气略微柔和了些,“你未蒙教化,本性难改,我不该苛求你……”
阿松狠狠地把他甩开,她真想再甩他一个耳光——想到他在元脩面前维护她,她忍住了,就当还他的人情,可阿松忍不住冷笑,“谁说我未蒙教化?我阿娘把我教得很好!我做错了什么要被你看不起?你看不起我为什么又要亲我摸我?我看不起你!你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自以为是的人!”她推开他,转身快步走开了。
第53章 、双飞西园草(十三)
正月望日,皇帝临朝, 朝贺之后, 宫里开了盛大的筵席, 以飨群臣, 宴罢,正是圆月当空,万里清辉,皇帝兴致勃发, 率领着群臣和宫眷们登上阊阖门赏灯,连因为灭佛一事和皇帝生隙的太后也难得露出了笑脸,抱了皇子阿奴在膝头,对铜驼街上往南一路的火树银花指指点点。
这一夜,举国欢庆, 暂驰宵禁,钟鸣漏尽了,城里城外仍是川流不息的人群。
唯有寿阳公称病, 宴席散后,便早早回府去了。
府里奴仆幕佐都被放出去看灯, 堂上是一反常态的冷清,心腹侍卫自城门内外查看回来, 在元脩耳畔低语:“可以走了。”
“好。”元脩从早起便坐立不安, 等的正是这一刻,闻言眼里精光闪闪,一面换衣, 问道:“檀道一在做什么?”
“在房里下棋,没有什么异常。”
“盯着他,别让他坏事。”
元脩这里预备悄悄离开,阖府竟然没人察觉,唯有小怜得了元脩密令,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蹑手蹑脚地走进阿松寝室。婢女们都退下了,连愗华都去看灯了,如豆的灯光下,唯有阿松面对着才写的一摞摞诗笺沉思。
更漏滴答地轻响,她孤单的身影被拉得纤长单薄,投在墙上静止不动。
小怜识字不多,鬼鬼祟祟瞄了一眼,只看懂相思二字,她撇一撇嘴,将一碗温热的药放在阿松手边,“夫人不看灯,就喝了药睡吧。”
小怜的语调,是格外的粘腻讨好,阿松似觉异常,看她一眼,“这是什么药?”
“补肺益气的,主君怕夫人上次落水留下病根,”小怜目光躲躲闪闪的,把银匙在乌黑的药汤里搅了搅,还殷勤地送到阿松唇边,“我放了蜜,不苦的,夫人尝一尝。”
她不提元脩,阿松兴许还好奇尝一尝,闻言,她立即拒绝了,“我好得很,不用喝药。”
“喝几口吧。”小怜锲而不舍地催促她。
阿松纤秀的眉头倏的一挑,狐疑地看向小怜。小怜被她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手腕轻轻一抖,笑道:“夫人不喝,就不喝了……”
“怕什么?”阿松抓住了小怜冰冷的手腕,“你下毒了吗?”
小怜脸色微变:“夫人说什么?”
阿松奇道:“没下毒,你这么殷勤?”
小怜苍白的嘴唇一颤,眼神飘忽了瞬间,不由分说,效法元脩抓起药碗就往阿松嘴里灌,阿松紧闭牙关,一把将药碗“哐”的打翻,主仆二人都下了狠心,无声地在地上扭打,阿松紧紧薅住小怜的头发,扬手给了她十几个耳光,解气地冷笑:“想害死我,就凭你?”
小怜被阿松这幅发疯的样子吓到了,蓬着头连连躲避,嗫嚅道:“不是我,我没有……”
阿松抓起还残留药汁的碎瓷片就往她嘴里塞,“你没有,那你怎么不尝一尝?”
小怜尖叫一声,拼命地摇头,“是主君,主君今夜要走,临走前令我把这碗药给你喝了。”
“他要走去哪?”
小怜哭得直打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阿松啐小怜一口,放开她。“想逃出洛阳?”阿松嘀咕着。趁她沉思,小怜连滚带爬地奔了出去,阿松没再理会她,对镜飞快地挽了一把头发,将一把锋利的匕首藏在斗篷下,来到前院,正见元脩扮得像个寻常侍卫,被几名心腹随从簇拥着走至廊下。阿松悄然无声地走出来,微笑道:“郎君要去观灯?怎么不叫上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