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明白?安国公想必明白的。”
檀道一看皇帝一眼,“臣……”
“是周珣之指使你杀害闾夫人,又故意走漏风声去柔然的吗?”见檀道一犹豫,答案已经不言而喻,皇帝摆了摆手,看着檀道一的眼里有着淡淡的失望,“我也曾对你寄予厚望……”
檀道一身子伏得更低,“臣糊涂,请陛下赐臣死罪。”
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檀道一感觉到皇帝的视线在自己身上,也许他是在认真地考虑,是要他生还是死。忍了几个月,在自己要离京的前一刻……这大概是薛纨对他的戏弄?
酒意早就退得一干二净,檀道一袖子里悄然握紧了拳,他重重叩了几个头,脸上冷汗夹杂着泪水,“陛下,是臣不智……”一哽咽,话也说不下去了,越发显得羞愧难当。
“你不是不智,是太聪明了,”皇帝冷笑,“你也知道朕拿这些人没有办法。”
檀道一不敢答话。
“当啷”一阵响,皇帝将一柄弯刀丢到了檀道一面前。刀刃上似乎还有残留的血迹,檀道一只一瞥,便闭上了眼。
“你是用这柄弯刀杀了闾氏,阿奴的母亲的吗?”
“是。”
“你知道其他那几名侍卫现在在哪里吗?”
“臣……”檀道一听懂了皇帝的意思。宿醉后剧烈的头痛一直在冲击着他的神经,他脸色略微泛白,拿起弯刀的手却十分坚定,“谢陛下圣恩。”叩首之后,刀尖抵胸,青色的官服上瞬间绽开了一朵血花。
“朕还没准你死。”皇帝忽道。
檀道一猝然睁眼,茫然地看着皇帝。御前持有兵刃是为不敬,他忙放开弯刀,忍着胸口的伤请罪。
“你不能死,”皇帝沉吟道,“闾夫人已死,才刚息事宁人,朕再降罪于你,恐怕又要惹人猜疑。你仍做无事,去豫州吧,但若是再敢结党营私,犯了我的忌讳,你死罪难逃。”
檀道一紧咬牙根,努力平复气息,“臣谨记。”
“记住今天的教训,也记住,朕对你不薄。”皇帝脸色柔和了些,“你退下吧。薛纨,送他出洛阳。”
皇帝仍是忌惮周珣之,饶了檀道一一命——薛纨无奈之极,也只能答是,和檀道一离宫。
说是“送”,毋宁说是“押送”,檀道一抵达家门口,对薛纨客气地一抬手:“将军进去稍坐?”
薛纨婉拒了,檀道一也没和他废话,径直回家。他胸前染血,谢氏看了,吓得花容失色,忙命人去请医官来,檀道一拦住了她,“别声张,去拿药箱来。”
谢氏心领神会,屏退了奴仆,取来药箱,小心翼翼替檀道一解开衣襟,见那道伤痕颇深,也觉后怕。上药时,目光触及他胸前那个浅浅牙印,谢氏不禁抬眼觑向檀道一。
檀道一正凝望着墙上挂的玉角弓,唇边还有一抹未退的冷笑,察觉谢氏发怔,他脸色一缓,问道:“怎么?”
他们结亲半年,琴瑟和鸣,还从来没有磕牙拌嘴的时候,可这会谢氏看着檀道一伤上加伤,莫名有些委屈了,对他勉强一笑,说:“你一直不提,我也不好问……那个娘子,听说叫茹茹的,是带她去豫州呢,还是留在洛阳?”
檀道一漫不经心,“带她去豫州吧。”见谢氏面色不虞,他在她耳畔低语:“她是周珣之的人。”
谢氏恍然大悟,微笑着点头,“原来如此。”褪掉檀道一衣裳,替他包裹起伤口。有这半晌,疼痛也麻木了,檀道一舒展双臂,任她幽然的气息在胸怀间萦绕。谢氏内敛,成婚许久了,对着他赤|裸的胸膛,还脸泛红晕,正发怔时,忽听檀道一爆发出一阵大笑。
谢氏唯恐震裂了伤口,忙按住他胸膛,问道:“郎君?”
没什么,想到还有江南春景可看,我心里高兴。檀道一满不在乎地拾起衣裳,套在身上,“走吧,”他一起身,精神奕奕,出门和薛纨寒暄两句,等谢氏车马齐备,便拐出巷道。途径西明门,见薛纨似有顾盼之色,檀道一勒马笑道:“是惦记着家人吗?你去说一声吧,我且等一等你。”
薛纨也不推诿,马头调转,往家疾驰。檀道一专注地看了一会他的去向,又看了看天上的日头。
不过片刻,薛纨便回来了,一行继续往城外而去。两人也没什么可说的,并肩而行时,都是沉默。檀道一冷不丁道:“和家人都说了什么?”
薛纨耐心道:“家常话而已。”
家常话……檀道一扯了扯嘴角,瞥他一眼,“夫人大概又不舍得你了吧?”
薛纨对他微微一笑,算是默认。
第74章 、相迎不道远(十)
虽然新婚, 但薛纨显然没有和阿松调风弄月的闲情逸致,送别了檀道一,他连家门也没进, 径直回了宫城。
薛家不宽裕,但薛纨也没有薄待元脩的遗孀, 缝补浆洗有粗使的仆妇操持,阿松茕茕孑立, 在门前看了一阵邻家孩童们折柳枝。他们把柳枝充当马鞭, 嘴里呼呼喝喝地跑开了。
去看看阿奴吧。她想。
阿奴已经长成一个身体健壮、意志坚定的男孩了, 母亲的缺失并没有给他幼小的心灵造成任何阴影。
阿松把阿奴扶上一匹温驯的小马驹, 见礼部官员进殿去拜见太后。
当初闾夫人新丧,皇帝为了安抚柔然,许诺要为大皇子封王, 礼部受命办理, 临到头才想起大皇子还没有取名,去询问了皇帝, 皇帝忙着雍州战事, 无暇他顾, 说道:阿奴是太后教养, 请太后抉择。太后年纪大了, 觑着眼将礼部拟定的几个字来回看了几遍, 推开道:“我也不懂这些, 说不上来, 既然是礼部拟定的, 大概都不差……”
转眼见阿奴凑到面前,太后爱怜地摸了摸他发红的脸颊,笑道:“阿奴看看, 哪个名字好?”
阿奴不到三岁,哪有主意,伸出小手指,随意戳了戳纸上的墨迹。
阿松也饶有兴致地瞥了几眼,她虽然捧着诗集苦读过几天,最多也只能算粗通文墨,礼部为皇子拟定的名字,都艰涩难懂,笔画又多,阿松瞧了半晌,见角落里一个骏字,马字旁她是认识的。阿松喜欢马,便悄悄对阿奴指了指骏字。
阿奴向来和她心意相通,立即坚决地点了点头,宣布道:“这个字好看。”
太后没有把他的童言童语放在心上,对礼部的人说:“你们定吧,”轻轻推开阿奴,示意宫婢们领他出去,太后才微微皱眉,说道:“阿奴样样都好,我只觉得他性子太鲁莽,有些像他生母,你们好生替他拟一个温良恭谨、安分大度的名字,切忌张扬。他虽然最早封王,但日后也注定了做个臣子,该以忠君事国为要。”想到阿奴的身世,皇帝的轻忽,太后于心不忍,又板了脸,“但也不能太局促,让人因为他的出身而看轻了他。”
太后谆谆叮嘱,礼部的人愈发没了主意,只能赔笑道:“是,臣再斟酌。”
才说两句,宫婢走了进来,通禀道:“皇后有事要和辛仪曹商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