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过程就犹如滚雪球一般,等到庄园主和传统工会发现自己的很难雇佣到新的仆人和劳工时,已经无力挽回局面了。
女王的“愚蠢”反过来成为对他们的嘲讽。
“他们称您为‘人间的圣玛利亚’。”
罗德里大主教说道,同时隐去了另外一些人的指责。
女王像是知道他隐去的是什么,不在意地笑了笑:“还有些人认为我走在毁灭的道路上,坠落君主的高贵,对吧?”
“是的。”既然女王直言了,罗德里大主教也没有隐瞒。
“你的看法呢?罗德里。”女王问。
罗德里大主教黑色的修士服在烛火中显得他越发高瘦。
组织女王的情报网以来,罗德里大主教每日接受的消息是他以前负责的神殿骑士团事务的数十倍。所见越广,所知越深,繁冗的经学教义与信仰在无数错综复杂的人性行为前接受冲击与考验。成为暗探首领之后,罗德里大主教一日比一日更加沉默,但给人的感觉却比以前更加危险。
女王曾与凯丽夫人断言,如果罗德里大主教始终保持清醒冷静地思考,到最后他要么成为疯子,要么成为殉道者。
片刻之后,罗德里大主教才开口:“您今日为平民们提供了这样优厚的待遇,如果有一日,您与王室无力担负,他们绝不可能愿意退回昨日的待遇。而到了那时候,他们不会记得今日还赞颂您的美德,只会以暴力来抗议。”
这就是这个时代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畸形关系了。
罗兰帝国的民族意识刚处于起步阶段,要说所有罗兰人都能够有“罗兰荣耀”的概念……那就是个笑话。事实上,一直以来统治者和平民之间都处于一个微妙的关系,平民既服从于统治者,也仇敌着统治者。比贵族政变更频繁发生的是来自底层平民的武力暴动。
长久以来,罗兰帝国社会的各个阶层是固定的,有着清晰的界线。对于统治阶层而言,下等人是野蛮的,罪孽的,因此才需要由君主和贵族来统治他们。在贵族眼中,接近下等人都会使自己受到污染和堕落。这种观念,一直以来都有神学理念的支撑,神父们在教导底层群众顺服于他们的领主和君主时,将理由归咎于他们自身的原罪。
比贵族的政变更频繁发生的是来自底层平民的武力暴动。而这种暴动则加深了对底层平民“愚昧”“贪婪”的认知,君主和贵族们以武力震慑野蛮的平民受到普遍的认可。反倒是女王的这种行为,在许多人眼中失去了为王者应有的威严,他们将之归咎于这是女人的软弱。
但无法否认的是,在如今这个时代,平民的确存在着善变与卑劣的诸多习性。
听到罗德里大主教的回答,女王叹息着,转身看他:“我不否认我的举措之中蕴藏着诸多风险。王室的财政、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都会成为有心人煽动平民的武器。我为他们的幸福与安全而所采取的一切行为,都有可能成为来日暴动中他们用来绞死我的绳索。但是,罗德里,你认为根源的过错,在于他们吗?”
罗德里大主教皱着眉头,没有回答。
“他们无知,所以容易归顺也容易被煽动。他们之所以无知,是因为从未有人教导他们以知识。他们无法判断教唆的声音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无法看清自己的真正敌人在何方。他们掀起的暴动,是于绝望中的奋力一搏。他们固然粗野乃至一些人确实卑劣,但于遍布脏污之处,活下来本身就是很不容易的事了。”
“事实上,无知、贫穷、粗野、卑劣……这些罪孽,不是他们的,是我的。”
女王的声音轻柔缓慢。
“我是这个国家的君主,他们将权力交到我的手中,我便该为他们担起责任。无知也好贫穷也好,我都该竭尽全力地去改变,又怎能因改变背后的风险而止步不前?”
“您认为您的权力来源于帝国的人民,而非血脉也非神明?”罗德里大主教声音低沉,他紧紧地注视着女王,等待她的回答。
“既然神都未必存在,那么王室的血脉又到底高贵在哪里?”女王反问,小小的谒见室之中这一场对话堪称离经叛道到了极点,传出去足够令世人闻之色变,“君主与人民的关系,更像是契约。人民将统治国家的权力交给君主,君主便该履行起使国家稳定繁荣的责任。”
“如果有一日,人民要求拿回交给君主的权力呢?那么您如今的所有举措,都会促使王室走上消亡的道路。而到了君主的荣光不复的时候,您作为君主之一,也将背负骂名。您不会后悔吗?”
罗德里大主教紧接着问,两人的交谈隐约间已经如同一场刀剑锵鸣的战争。
女王的瞳孔中印着烛火。
重生时所获的百年历史里罗德里大主教提及的假设已经露出了征兆。十七世纪里一些人已经在寻求着更公平的制度,君主与教会的权力在受到前所未有地冲击。她未能看到王朝的结局,但从那些征兆里已能窥见新时代的影子。
“也许是这个时代,也许是下个时代,或者更下一个。国家将属于它的所有成员,君王将被视为依附于国家的蛆虫,被遗忘在史书的角落。也许就如你所言,作为蛆虫之一,我同样该背负骂名。但那没什么不好的,就像木雕的神像该被推倒一样,凡胎的君主总有退出舞台的一日。”
“罗德里,对你来说救世救的不是君主的荣光,而是所有帝国人民的幸福。”女王的声音好似叹息,“而对于我来说,我守护的帝国,守护的也不是一个姓氏一个王国的荣耀,而是所有帝国子民的荣耀。”
“我不知未来如何,我所能做的,便是在这个时代竭尽全力履行我的职责。”
长久的沉默。
罗德里大主教朝女王深深地鞠躬。他愿为之手染鲜血的君主,的确走在他所期翼的道路上,可出乎意料地,得到想要的答案他却未觉得欣喜。
想到不知是哪一日的未来,人人都可以漫不经心的毫无敬意的口吻提及“阿黛尔女王”,随意地指责她的过错——那些由时代注定的过错。王冠坠地,玫瑰不复,难以言喻的悲伤和不甘便席卷而来。
“那就请允许我在这个时代为您披荆斩棘。”
他轻声说,虔诚如祈祷。
全世界都该羡慕罗兰人,因为他们有世界上最好的女王。
好到连殉道者都为之悲伤。
第70章 谁能无私
“战争。”
女王将一封来自海外密探的信抽出, 放到桌面上,简洁地用一个词概括了罗兰帝国即将面临的问题。
单凭自由商业城市联盟,他们未必会有这种勇气在和谈上公然袭击罗兰女王。双方表面上的和睦一旦撕破, 两国的战争必不可免。而自由商业城市的舰队还不足以支撑这样一场庞大的战争, 但若背后加上雅格王国的影子,事情就变得迥然不同。女王的密探证实了过去的几个月里,自由商业城市的十三个代表家族与雅格王室走得的确很近。
雅格王国对罗兰帝国的野心一直毫不掩饰。
在去年七月的时候,如果不是鲁特帝国与罗兰联盟,而图瓦国王去世牵制了雅格的注意,雅格国王约翰六世的舰队便已经绕顺着天国之海沿岸,扬帆而下,逼近罗兰港口。如今新教皇的选出结果, 令约翰六世感受到了危机,一旦鲁特帝国、罗兰帝国和教皇国形成三角同盟,则天国之海, 赤海和水银海这三片至关重要的大洋就要笼罩在排斥雅格王国的新同盟下。
——虽然教皇圣特勒夫斯二世与鲁特帝国之间存在旧仇, 但只要利益足够, 就算是仇人也未必不可贴面而舞。
只要雅格不是货真价实的蠢货,就不会放任罗兰帝国依靠着两部新条例, 修磨自己的爪牙,对着海洋探出手。
“自由商业城市联盟执政厅通过表决,自由商业城市的银行家拒绝向罗兰王室提供服务, 自由商业城市的羊毛商人直到夏季到来之前, 都不会再与罗兰进行羊毛和呢绒贸易。”罗德里大主教嗓音略有些低沉地向女王转述他们早有预料的消息,联盟执政厅的这个决定其实不论是对罗兰还是对自由商业城市的商人来说,都是沉重的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