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又来了。
赵彭强压火气,吸取前车之鉴,冷笑道:“不敢。探花郎师从保和殿大学士,想是这方面的行家,依我看,还是你来解释罢。”
宋淮然道:“殿下过誉。此器精巧绝伦,殿下的解说恰如其分,只是对‘六百年’之语,臣不敢苟同。”
赵彭心道你对什么不是不敢苟同,仍是笑道:“哦,愿闻探花郎高见。”
宋淮然从善如流:“陈年自然锈蚀,一般从外到内纵向分为三层,而大多数赝品通常只有一层浮绣,且颜色单一,附着较差,如果去掉浮绣,新鲜的铜体就会败露。殿下的这方器皿虽然并非假造,但缺乏尤泽,说是六百年前的老东西,不免有些夸诞了。”
赵彭嘴角一抽。
宋淮然上前半步,从那器皿的饕餮双耳指至蚩尤断足,从锈蚀的硬度谈至纹路,无一处不是理据确凿,字字铿锵,明面说着仅对一语不敢苟同,实则还是把赵彭先前掷地有声的结论驳得个面目全非。
赵彭脸色越来越沉,反倒是原本毫无兴趣的嘉仪帝姬在少年金玉相击般动人的声音里眸光渐亮,盯着少年闪动的长睫,专注的双眼,小团扇缓缓往鼻尖挡去。
暗影里,嘴角微挑。
反应过来时,那笑已漫至眸心,粲然生光。
※
一个时辰后,宋淮然请辞,赵彭如蒙大赦。
容央顺道回玉芙殿,赵彭顾及圣意,兼以解脱之快,送宋淮然出宫。
三人一并走出重华殿,及至岔路口,一名内侍自垂拱殿的方向匆匆而来,扬声道:“三殿下留步!”
赵彭驻足,见来人乃是御前的一名小内侍,微怔之后,眉头一皱。
果然小内侍站稳,使着眼色笑道:“官家传您往垂拱殿去一趟,像是有急事吩咐。哟,这位是探花郎吧,果然丰神俊朗,这是……准备要出宫吗?”
宋淮然颔首称是。
赵彭自知这是父亲派人来调虎离山,好给宋淮然同容央单独相处的机会,一时脸色如铁,万般不情愿。
小内侍只好又使眼色。
赵彭不理。
小内侍眼皮抽筋:“三殿下?”
赵彭:“我正要送探花郎出宫,左右就一盏茶的功夫,公公不妨等一等。”
“这……”小内侍犯难,眼神从三人脸上擦过。
赵彭视若无睹,转身要走,忽给一把馨香氤氲的小团扇拦下。
“都说了是急事,哪还容你一盏茶,回头给爹爹知道,不定怎么骂你。”嘉仪帝姬美目流波,在汉白玉雕栏前微微一笑,“人,我替你送就是。”
赵彭:“……”
宋淮然眼睫微垂,一袭锦衣在春风里微微拂动,听完嘉仪帝姬的提议后,默不作声。
呵,这会儿倒是没“不敢苟同”了。
赵彭咬牙启齿,又看容央眼底有笑,更是恨铁不成钢。
倒是那小内侍长松口气,催促赵彭道:“三殿下……”
赵彭终是冷哼一声,拂袖而去了。
容央看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莫名其妙,转头看回宋淮然。暮色四合,金辉如泄,少年静立长阶之上,低垂的长睫在晚风里簌动,青丝拂过的耳鬓,依旧是一派绯红。
只那一双红唇紧收,似喜非喜,似恼非恼。
越看越有味道。
容央展颜道:“宋公子,请吧。”
宋淮然双手一拱,声如珠玉:“如此,便麻烦殿下了。”
“不麻烦。”容央以扇遮面,双眸微弯,迤迤然上前。
当下二人并肩走下玉阶,荼白及钱小令随行在后,各怀心事,不敢吭声。宋淮然亦是一路默然,低垂的眼睫至始至终没有撩起,只那心脏急如擂鼓,一下下撞击在胸骨上。
倏而暮风起伏,吹动影壁前苍翠欲滴的松柏,少女甜美软糯的声音落在悉悉索索的树叶声里:“宋公子今年贵庚?”
宋淮然微震,心如被滚石砸中的湖,涟漪泛涌。
“十八。”声音倒还是平平静静。
容央侧目瞥过他涨红的脖颈,又道:“可曾婚配?”
宋淮然喉结一动,声音哑下三分:“不曾。”
容央勾唇,看出他故作淡然,蓦生促狭之意:“哦,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宋公子如今高中,只怕愿意结亲的人,是多得连贵府门槛都要踩破了罢?”
宋淮然眉尖微蹙,心想其实就算在及第以前,登门想与他结亲的人也是多得连他家门槛也要踩破的。
然而这种自夸之话似乎不便直言,于是道:“倒也没有多大变化。”
容央扬眉,准确地曲解其意,暗暗庆幸自己下手还早,一笑道:“那是因为今日才刚刚放榜,且看着罢,不出三日,汴京城里的权贵巨贾必对宋公子趋之若鹜,毕竟‘榜下捉婿’这四字,可不是闹着玩的。
“届时,宋公子鲜花簇拥,可别挑花眼去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