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把吃相放端正, 清清嗓子,扬声唤道:“荼白!”
正在墙角听百顺插诨打科的荼白一个激灵,赶紧奉命前去。
容央道:“替我把做饭的老伯请来。”
荼白立刻去办, 少顷,领着一老翁至院中来。
这老翁年过六旬,一头花白糙发,精气神却还矍铄,他一人守着这破旧小院,生计本是十分困难,直至上月某日,褚怿莅临院中向他租船垂钓,垂钓完,又雇他准备晚膳,此后一来二去,赍发了他不少钱财。
这回,又事先派人来送食材、餐具、小费,称是要准备一餐地道的农家菜给新婚的夫人尝鲜,折算下来,工钱比他往年在城中酒馆后厨干一年都丰厚,精打细算地过,足够他后几年无忧。
虽然不知恩人究竟是何身份,但恩德至此,实在没有不感恩涕零的理由。老翁是本分人,眼下把伺候好二位贵人看得比什么都重,听得差遣,立刻扔下抹布随荼白赶来。
容央坐在桌前,指着那盘糖醋鱼,微笑道:“老伯的鱼做得很不错,但我夫君吃不惯,能劳驾您重做一条口味清淡的吗?”
篝火那边,听得“夫君”二字的人抬头。
老翁笑呵呵应是,问做一道清供鲤鱼拂儿怎么样,怕贵人不了解,又热情地把这菜的做法口味介绍一遍。
容央点头,老翁当下往庖厨赶。
褚怿却道:“不必麻烦,老伯给我烤条鱼吧。”
烤鱼的确要比那清供鲤鱼拂儿快上许多,容央不反对,倒是老翁笑:“那论起烤鱼的手艺,老汉可就不及贵人了!”
褚怿淡答:“无妨。”
这样好说话的贵人实在难求,老翁喜笑颜开,中气十足地“诶”一声,风风火火而去。
容央低头,继续捯饬手中的烤鱼,这回不直接上口了,而是用双箸先把皮焦肉嫩的鱼肉一小块、一小块地剥入碗里。
褚怿走过来,在小桌对面坐下。
“你和老伯认识?”容央仍旧低着头,寒暄。
褚怿看着她剥在碗里的鱼:“不认识。”
容央瞟他一眼:“那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
敢把她都领来,可见不会是寻常的地儿。
褚怿淡声:“老伯的儿子在褚家军里待过。”
容央恍然,又茫然:“那你还说你们不认识?”
褚怿笑,垂眸拾箸:“褚家军一共二十万。”
容央:“……”
暮春的月攀上墙头,褚怿低头吃饭,容央低头吃鱼。不多时,老翁把清理干净的鱼提出来,坐在篝火前烤,一面烤,一面同众人唠嗑。
大抵是因为多年鳏居,老翁今夜的话实在多得聒噪,可是这样聒噪的话,在这静悄悄的春夜里、小院中,又别有一番热腾腾的烟火气。
哪怕是说起一些并不美好的往事,老翁的脸上也仍带着恬淡而满足的笑。
容央吃鱼的动作慢下来,听老翁提及他二十年前从戎的大儿子,听他大儿子在一年春夜传来的死讯。听他说他给继续参军的二儿子送行,从此开始对每一个冬天和春夜悬心。
他的儿子总是在冬天死去,死去的消息则在某个春天的夜晚传来,第二天,官府会派人来送些微薄的抚恤金,他的老大、老二就变成那份文书上的三俩点墨,和那些硌得他掌心疼的旧铜钱。
他说那几年大鄞总打仗,跟辽人打完,跟西夏打,跟西夏还没打完,金人又开始趁势作乱。那会儿的先帝不甘心,每次逢战都想一雪前耻,可越雪,那耻就越深,就越把国人的脊梁压得沉。
汉人的疆土被掠夺,汉人的尊严被践踏,这耻,怎么就雪不了呢?
老翁想不通,想不通北边的大地为何要吃掉那么多汉人的性命,想不通那十六州的地下分明埋着汉人的祖先,为何当汉人去收复时,下场会比那贪婪的侵略者还惨烈。
他想先帝也想不通吧,官家也想不通吧。想到这里,就想到刚刚大败的忠义侯府,想到那位和亲在即的帝姬。
“唉,也是六万人哪……”
六万人,是多少人的儿子,多少人的夫君或阿爹,是多少人悬心吊胆、徒劳无功的盼望,多少人被冬天和春夜一起埋葬的念想。
做百姓的保不住自己的儿子,而今,做官家的也开始保不住自己的女儿。
是大鄞越来越弱,越来越不行了吗?
可转头看去,这汴梁、这盛京又还是一如既往的繁华热闹。市井还是那么深,歌声还是那么高,清明夜晚,金明池的烟花也还是那么璀璨绚烂……
老翁越想越茫然,这一回,是真想不通了,便烤着鱼,叹一叹,笑一笑。
或许官家同意和亲,只是换个方式外交罢,毕竟汉唐时也是有帝女外嫁的,化干戈为玉帛,总好过穷兵黩武,连年烽火。
老翁便道:“也好,舍帝姬,换太平。官家大公无私,这是用自己的孩子,来保咱老百姓的孩子了!”
胼手胝足的老百姓不图啥,就图个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既然打也打不来燕云失地,既然不打也还是盛世太平,那又何必再往那外敌的铁蹄下送人命呢?
老翁迭声道“也好”,沉默许久的褚怿静静道:“老伯真觉得,用帝姬能换来大鄞的太平吗?”
老翁笑:“老汉就是个大字不识的粗人,不敢在贵人面前班门弄斧,只是想那昭君出塞,能换来汉匈两家其乐融融,而今帝姬和亲大辽,想必也能让北边安定安定,至少那些将士……不必再冲锋陷阵;他们的家人,也不必日日悬心。”
褚怿道:“可北边的敌寇,并不止是一个大辽。”
老翁道:“贵人这往深里问,就是存心难为老汉了。边境形势,哪里是老汉一张破嘴能说得清的?不过官家仁爱,朝廷富庶,汴京随便一坊一里,就能当他西夏、大金半座都城,便是花钱买太平,也足够安闲百年了。”
褚怿垂眸,不再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