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至甬路前,几个薄薄的人影曳在地砖上,奚长生缓缓抬头,愣住。
夜色苍茫,残星寥落,容央袖手站在宫墙下,苍白的脸被溶溶冷月相照,愈显冷如寒霜,奚长生怔然道:“殿下……”
容央衣袂被夜风吹拂,一双大眼中的光芒也仿佛摇摇欲坠。
“还真是你啊。”语气寂寥又冷峭,是截然不同于上次相见时的恼怒。
奚长生心里更慌,不及回应,容央蓦地一笑:“早知道你有这样的本事……”
早知道……
不知是不是月色在变冷,变淡,面前帝姬的笑容越来越给人锥心之感,奚长生脚下不由自主迈开,似乎想要上前解释。
然而对面的人根本不给他任何回应的机会,眸光一敛,拂袖而去,身影虽然小小一个,却竟走出了决绝之感。
奚长生彻底呆愣在原地。
提灯的荼白、雪青慌忙去追,褚怿眉眼沉黑,静静把面前少年深看一眼,转身离去。
※
嘉仪帝姬的马车驶离宫城时,天边已泛起鱼肚白,深秋的晨雾冷沁沁的,挟在风里,吹得人直打喷嚏。
褚怿伸手把容央面前的那一扇车窗关上,容央固执地又去打开,被褚怿再次关上。
“啪——”
气势显然比她足多了。
容央冷冷的鼻头一酸,情绪立刻就上来了。
眼看那双单薄的小肩膀开始起伏,褚怿放缓语气,开解道:“大夫救人,天经地义。”
容央别开脸,强忍住在眼眶边打转的泪水。
她何尝不知道大夫救人是天经地义的道理,她只是恨,恨本来可以遭此横祸的吕氏被奚长生所救,恨吕氏有惊无险地诞下龙子,恨从此以后,赵彭、自己、乃至褚家的命运都将被大大改写,被一场场或主动、或被动的风波卷入深渊……
如果父亲没有为保住自己而封吕氏做皇后该多好。
如果没有那劳什子的和亲该多好。
如果褚家军不曾被朝中奸臣所害,在金坡关折兵大败,该多好……
然而现实却是,曾经美满平和的局面尽数被打破,从中作梗的罪魁祸首仍旧稳居上位,甚至很快就会借吕氏诞嗣之风风生水起,重新如日中天……
巨大的悲愤、绝望顷刻侵占脑海,容央抹开眼边的泪,情绪越来越激动。
褚怿把人抱过来,容央挣扎,褚怿蹙眉:“跟我闹什么……”
他声音低低的,似有一分恼,又似有一分委屈。然而无论是恼,还是委屈,都令容央此刻的悲酸越发强烈。
褚怿眸光黯下,低下头,额头抵在她额前,静而坚定地看她:“信命,还是信我?”
容央抽泣着,豆大的泪珠簌簌而下:“都不信!”
褚怿微微停顿:“那信什么?”
容央心灰意冷,破罐破摔:“什么都不信了!”
褚怿哑然失笑,偏头,用大拇指揩去她脸颊上的泪水:“不是还要为我赴汤蹈火,这就垂头丧气,泪眼婆娑了,还赴蹈什么?”
容央被激中,忿然抬眸看他:“你别给我用激将法!”
褚怿淡声:“但我激中了。”
容央:“……”
褚怿捧着她脸颊,粗粝的大拇指指腹抚过她眼睑下的泪痕,耐心开导:“皇后即便诞下龙子,想要危及赵彭的地位,也仍需步步为营,何况眼下把持朝政大权的人并非范申,而是一贯愿为武将发声的吴大人。官家至今尚未确立储君,原因无外乎两点,其一,官家自认仍值壮年,并不急于立嗣;其二,赵彭年少功薄,暂不具备东宫之能。不过,以这半年来官家给赵彭分派的任务看,他是有把赵彭当做储君来栽培的,不然,殿选、接待辽使、监审金坡关等诸多要事,都不必由赵彭出面。更何况……”
容央心头一紧:“更何况什么?”
褚怿看着她这副紧张样儿,笑:“更何况,你们是先皇后留给官家唯二之念想,官家不忍心苛待你,又忍心苛待赵彭吗?”
容央蹙眉:“他自幼就没我招爹爹喜欢的。”
褚怿啼笑皆非,心道于男人而言,哪个又能讨喜过你,但话毕竟不能这么讲,遂沉默。
容央定睛看他:“你不知道吕氏的手段,她太了解爹爹,也太心狠了。”
为坐上凤位,她可以毅然决然地舍弃贤懿,谁又知道为了日后的太后之位,她能疯狂到什么程度?
“东宫之位,关乎大鄞国运,不是一位皇后、一个谋臣就可以扭转乾坤的。”
褚怿坐直,一夜未合的眼中丝毫困倦也无,全是凛然之气,容央心中微微震动,但依旧是顾虑难消:“倘若是十个、抑或二十个谋臣呢?”
褚怿不予遮掩:“超过十个,该杀则杀。”
容央一震。
褚怿:“同样,如果一定不放心皇后膝下有嫡出皇子,能杀则杀。不过,便是杀光嫡出,也仍有庶出,只要赵彭不是官家心仪的选择,他就永远会有对手,永远要面临争斗。夫人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我话里的意思。”
容央张口结舌,骇然于此刻这样杀伐果决的褚怿,往日就曾听闻过他在战场上撞阵冲军,气势逼人,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样领略过他的锋芒。
仔细一想,今日这一谈,似乎是他们在一起后,他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跟她谈国事,谈见地,谈他们共同的命运。
容央心头微动,感觉又与他走近了些,认真道:“我知道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