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清想伸手搭到巫嵘肩膀上安抚他,却被毫不留情拍开。他顺势握住巫嵘的手,任由他几次想抽离都不放开,就像捉住了一条刚出水的鱼。这条鱼现在显然非常暴躁,而且很生气。傅清现在隐约能感知到各种情绪,他不想看到巫嵘这么生气,便下意识解释道:
“鬼怪肆虐人间,每天都有小国陨灭,死了几十亿人。军人们是最先牺牲的,每天都在征兵,但兵远远不够用,能力者们都在透支自己的生命战斗,养鬼人战斗不了几年就会被鬼反噬而死。人类濒临绝境,十几岁的少年就得上战场。”
“但你那时候才七岁!”
巫嵘没半点被安慰的感觉,反倒更生气了:“七岁能去战场干什么,和泥吗?!”
不,七岁时的他其实已经能杀很多鬼了。
傅清看到记忆中,七岁的傅清南背着比他整个人都要长的桃木剑,走在被阴气怨念腐蚀的大地上。
2045年傅清南的父亲卜出天机,2048年七大天坑降临灵异复苏开始,2059年傅清南出生,到他七岁的时候,人类已经陷入战争已经十几年了。十几年来这片大地上每时每刻都有无数人死去,很多人在襁褓的时候就被鬼怪吞噬同化,甚至整片地区都被鬼域侵蚀,苍穹被阴沉怨念笼罩,在这片天空下出生的孩子看不到阳光就会凄惨死亡。
相比之下,他已经很幸运了。能在最安全的道观中度过童年,在无数师长同门无微不至的照料呵护下长大,接受最好的训练教育,身体都从虚弱养到健康。傅清南见过同门们的尸体被带回山上埋葬,但大多没有尸体,只剩下信物。
被鬼杀死还好,天师是鬼们最强大的敌人,尤其是龙虎山出来的,修习纯阳功法的天师。他们被杀死后充斥体内经络的阳气也会让鬼不愿靠近,不会破坏尸体。但那些从大天坑里出来的天鬼,却最喜爱吞噬阳气,尤其爱寄生/吃掉天师。
傅清南曾看到过有一具同门的尸体被吃到只剩下头,据说他被发现时还活着。活人的阳气才最充足,天鬼总有办法让人活着。那个同门年龄也并不大,上唇长了些细小绒毛,脸庞还很稚嫩,无神的双眼望向天空。他是天才,年纪轻轻就把纯阳童子功练到大成,十四岁便下山除鬼杀敌,奔波在战场前线,历战两年都没有任何空闲回山。
再回到山上时,就已经只剩下一颗头了。
观主曾说灵异复苏后,人类修习功法变得更容易,这十年来出的天才加起来比之前几百年出的都多。
但远远赶不上死亡的速度。
时代更迭,实事变迁,天鬼和鬼怪们比人类要更适应变化后的世界,人类该到了退出历史舞台的时候,亦如恐龙的灭绝,它们并不是不强大,只是不再适合变化后的世界了。
正如草木枯荣,四季更迭,此消彼长,其中自有规律,暗含规则。
没有任何生物能胜过规则,那是高于一切众生的存在。再强大的人类也只是挡在巨大车轮前的小小螳螂,妄图以臂膀挡住大车,却甚至无法拖延一时半刻。人类就像一辆已经失控的,加速冲向死亡的列车,没有任何人能给它拉闸,除非有奇迹诞生。
“所以你父母拼了命也要生下你,那个观主不惜一切培养你长大。”
巫嵘声音忽然冷了下来,脑海中的猜测似乎被证实,巫嵘定定凝望向傅清,又像是透过他在看其他什么人,一字一句问道:
“傅清,你究竟是什么。”
“他们把你当做什么。”
“救世主。”
傅清的声音一如既往冷静理智,就像在阐述某个事实定理:“英雄,奇迹,或者说其他的。父亲在那场卜筮中看到了人类灭亡的未来。”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只有我才能带领其他人封印七大天坑,其他人都不行。没有我的存在人类必将灭亡。”
“我就是人族最后一线生机。”
第224章
预感成真了,傅清的话让巫嵘陷入沉默。他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屋中的气氛非常压抑沉重。傅清也没有再说话,他的手指却下意识般一次又一次抚过巫嵘的手背,带着安抚的意味。
巫嵘能清晰感受到傅清手上的茧子,很厚,摸起来有些粗糙,沙沙的感觉。自小练功的人才会这样。实际上巫嵘在傅清说起他的出生时就有些预感,他曾经也想过,当年不过二十五岁的傅清南为何会有如此威望,能肩负起人类的未来。
但就算有预感,他也不能接受。
“所以。”
半晌后,巫嵘才冷酷道:“他们把你养大,就是为了将来让你去牺牲送死?”
每个人都会死的。
傅清想这样说,但直觉巫嵘听到后会更生气,于是没有说话。他记忆里观主的房间墙壁上挂着张世界地图,用红褐色标记出七大天坑,黑色代表被鬼域侵蚀的领域,黑红色代表被天鬼侵蚀的地方。观主很忙,偶尔闲暇时会抱着他,面对那张地图叹息。
观主告诉他曾经的世界有多和平美丽,安宁美好,过去没有天坑,也没有鬼怪,祖国强大又富饶,再弱小的人也有活下来的权利。
观里的人没有多少见过观主所描绘的那个和平世界,他们大多都在战时出生,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被鬼气浸染的紫灰色天空。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这是人类的天性,就像走在满是鲜血历经战斗的污浊大地上,偶然看到一朵含苞待放,在寒风中摇曳的野花,都会为生命的顽强震撼,感动不已。
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而拼命奋斗,但知道人类绝望命运的是少数,傅清在五岁将要外出寻找雷击木的时候才知道。当时有很多人来秘密看过他,这也是观主第一次让他接触到那些人,疲惫残疾的首长,眉心永远紧皱着的国家领导人,明明人还在壮年,鬓角却全都白了。
这些人看向他的目光充满希冀,灰暗疲倦的眼神因他而重新亮起。就像满是灰尘的玻璃被擦亮,注入了名为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狂热活力。
明明是执掌国家,站在顶端的人物,却连跟他握手都小心翼翼。指缝里有血和泥的粗糙大掌小心捧着年幼傅清的小手,就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云观主说,因为活着实在太艰难了,人活着总要有希望,有盼头。
而他就是唯一的希望。
傅清南下山这件事是秘密的,临行前一晚观主和他说了很多。他父母的事,当年的占卜,现今的局势。观主送给傅清南一张,他父母唯一保存下来的合照。傅清南看了看,又还给了云观主。傅清南生而知之,早慧聪明,他能听懂观主说的话,云观主也知道他能听懂。
他的出生就带着死亡,父母因他而死,这是因。云观主与国家消耗无数资源,不惜一切培养他长大,这也是因。
如果说每个人生来就背负着责任,那这就是他的责任。
五岁那年,傅清南才第一次看到外面的世界。他易容行走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曾因为年幼被人欺骗,救了人却被反手背叛,也曾被饿急的人抓住,险些被吃掉。但他也遇到过很好的人,他们在废墟鬼域中并肩作战,一起痛骂这个操蛋的世道,会因为他小,把最有营养的食物都留给他,在遭遇生死危机时抗下危险,让他快逃。
就像锻造一把绝世好剑,先要寻到一块上好的剑胚,然后悉心设计,狠心打磨,接着要养剑练剑。
傅清南十五岁游历归来,沉寂一年,十六岁再次下山,犹如神兵终出鞘,连斩六大鬼王,声名自此远扬。
巫嵘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和傅清之间有契约在,并且现在的契约比之前更紧密。就算傅清不说话,只是回想,他也隐约能看到傅清心中所想。现在巫嵘心里满是连他都觉得陌生却格外浓烈的情绪,他想发泄,想杀人,他的怒意甚至吓得感知迟钝的缝合怪都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