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月章的眼睛在灼灼发亮,声音也像透出欣悦的光。
“陛下分明是知道臣的心意,不忍心叫臣受伤,是不是?”
他声音放得轻柔至极,像是害怕惊吓了眼前的人,便一点点柔软如草叶,却又悄无声息向那只羽毛艳丽的小鸟收紧。
“阿沐,你也喜欢我。即便没有我心爱你这般深……你总归是喜欢我的,是不是?”
到这一句,他的神情已经彻底变得柔软。
摄政王仰望着她,神情近乎虔诚,又像一个屏息凝神、等待糖果降临的孩子。
裴沐手指动了动,刚像是要伸出去,却又立即收回,只捏了捏自己的鼻梁。
一个动作里,她眼中涟漪似的情绪就消失无踪。
“看来皇叔是不愿意告诉朕。罢了,下回再说。”她唇角一勾,笑眯眯的,话语中却没什么感情,“看在皇叔哄朕高兴的份上,就不同皇叔计较了。”
她旋身而走:“此间事了,稍后会有他人扮作‘张大管事’,皇叔且替朕周全,若有差错,唯你是问。”
摄政王略一怔,匆匆伸手:“等等,阿沐……!”
传送法阵微光一闪,皇帝陛下已是不见。
明亮的房间里,只剩摄政王一人,和中间一把空荡荡的椅子。
他呆呆片刻,懊恼地吐了口气,站了起来,又走到椅子那里。他先弯腰握住椅子扶手,而后又缓缓摸过椅背,定定片刻。
接着,他才自己坐上去,缓缓放松,闭眼感受她残余的温度。
“难道真是我自作多情……不,这傻孩子嘴上再怎么无情,实际她待我如何,难道我不知道?她到底给了我多少,我怎么会不明白。”
摄政王靠着椅背,喃喃自语。他伸腿交叠,闭目仰首,就像她刚才一样。似乎这样,就能让他离她近一些。
他按住心口,用力按住,似是要投过银制纽扣和纯黑布料,一直按住深处的什么东西。
“她在担心什么,是不信我,还是生我气?许是生我气了,之前我太激动,对她太放肆……”
摄政王自语半天,忽又苦笑一声。
“可是阿沐,你真会伤我心。”他抬手遮住眼睛,似乎灯光太刺眼,“你真是……太知道怎么伤我心了。”
“可我还是……唯独对你,我绝不会放手。”
三日后,四月二十三日。
这一天是先太后的忌日。
朝野上下,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花架子,除了会花祖宗的家产、拥有极高的民间声望之外,再没有别的长处。
但也同样,人人都知道,皇帝陛下与先太后感情极其深厚。
皇帝九岁登基,先太后垂帘听政。如此六年,太后久病不治,临终前指定当时二十二岁的定海王姜月章摄政,辅佐皇帝治国。
虽然摄政王狼子野心,令太后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但皇帝陛下半点也不记恨先太后,只顾和摄政王咬牙切齿。
同样,摄政王虽然背叛得毫不留情,但对先太后还是存了些感念之情。
因此,每年先太后忌日这一天,两人都会前去皇家陵园看望先太后。
唯独这一天,这互相厌憎的二人会勉强按下仇恨,做出和平相处的假象。
皇帝起得很早。
贺姑姑知道她的习惯,这一天会格外沉默些,服侍也格外细致。
裴沐坐在桌边,一边读邸报,一边等着上早餐。贺姑姑亲自给她梳理长发。
她头发长,发梢一簇一簇地打着卷,得拿着仔细梳理,否则就容易扯得头皮发疼。
裴沐一目十行,扫过那条关于“传闻二次提炼技术即将公开竞标,红蚕丝价格再创新高”的新闻,以及“大燕银号出手,支撑红蚕丝生产规模进一步扩大”的喜气洋洋的报道。
“这年头,报纸什么都敢写,倒是挺好看的。”
剔透的晨光中,小皇帝忽然出声,清澈的声音似醉,也如笑:“可惜啊,几家邸报都是官营。上回太学生想办个自己的报纸,被佘大人那头驳回了罢?要朕说,就让民间自己办嘛,有意思的事儿肯定更多。”
贺姑姑为她一束一束地收拾头发,编成漂亮的发辫。她手工轻柔细巧,说话也温和慈爱:“陛下说得是。”
她总是这么说。
小皇帝漫不经心“嗯”了一声,似乎也并不真的记挂这事。她动了动脑袋,随口道:“每回梳个头都这么久,不如朕也给剪了,凭什么摄政王就有个清清爽爽的脑袋,朕就这么麻烦?”
贺姑姑手里一颤,慌忙劝道:“陛下,使不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轻易毁损,不然先太后得多心疼!摄政王……那么个白眼狼,如何能同陛下龙体相提并论,他死后一定下地狱的!”
她愤愤一句。
小皇帝听了,默然片刻,忽地轻笑一声:“也不知道死后谁下地狱。”
声音低低的,含混而过。
不多时,待贺姑姑巧妙地为皇帝编好长发后,宫人们也正好端来了早餐。
按着规矩,皇帝的早餐以往至少五碟,虽然内容日渐敷衍,总算排场还勉强说得过去。
谁知今晨,却只有一盘端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