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的身后,良叔见众人在呆看了半晌的河水浮桥之后已纷纷说笑起来,也提声笑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该过桥了吧?”
众人拨转马头,从河滩上走回驿道,跟着良叔上了浮桥。这河阳关是设在小岛上的中潬城里,正值战时,关防要比往日严密,过关的队伍也挪动得格外缓慢。好在良叔手持军牌,不用排队苦等,他带着众人从桥上一路驱马疾行,没多久便到了城防关口,自有军士来查验众人的文书行李。
这种事大家一路上早已习惯,但这一回,当领头的军士突然抬起头来,目光从众人脸上慢慢掠过时,凌云心里却突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
那军士看到何潘仁时,果然冷笑了一声,指着他道:“此人明明只是贩马的胡商,为何也能跟你们一道过关?你们涿郡的军防,就是这么胡来的么?”说完便一抖何潘仁的过所文书,寒声道:“按文书所写,他们主仆和他带的八匹马都给我留下!你们可以走了!”
凌云心里一沉,他们这几个人拿的是兵部的文书,何潘仁拿的是长安开出的过所,要严格说来,的确是不该一块过关的,平日没人跟他们计较,大概只是看到了兵部文书,给他们个面子;然而这军士刚才的眼神却实在太不对劲,似乎早就在等着他们了……
何潘仁似乎也觉察到了不对,神色茫然地看了过来。凌云心里念头一转,还未开口。良叔已笑着向那军士叉手行了一礼:“这位上官说得是,此事的确是我等考虑不周,给上官添麻烦了。”
军士傲然道:“你知道就好,姑念你等初犯,此事我就不追究了,你们走吧!”
良叔笑得愈发谦和:“上官有所不知,这八匹马已被唐国公府买下了,却是不好留在上官这里的,不然国公追究起来,在下实在不好交代!”
军士脸色顿时一变:“胡说!这马明明昨日还……”说到这里,他也意识到不对,忙改口道:“明明这文书上写着是要携带马匹去涿郡,如何就被唐国公府买了?难不成你们不但无视规矩,一路携带胡商,还要替他欺瞒关防?”
良叔依旧是不慌不忙地一笑:“上官此言差矣,在下替唐国公办差多年,规矩自然是懂的。不过这位何公子在长安时便已答应将这八匹骏马卖给国公,不然这般价值千金的骏马,岂能让我等随意骑乘?只是如今国公远在涿郡,我等一时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这才不得不携带何公子一同上路,到涿郡后再行交割。事急从权,绝非故意违反规矩,还请上官体谅。”
那军士听得眉头紧皱,想了想才道:“也就是说,你们唐国公府还没买下这些马?”
何潘仁此时如何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忙插嘴道:“不不不,已经买了已经买了,这八匹马如今都已经是他们家的了,我只是跟着去收钱而已!”
良叔见他如此知机,也笑了起来:“正是。上官也知道,如今我家国公身负皇命,要征集天下兵马粮草,供应辽东战场。如今战事吃紧,正缺良马,还请上官通融通融。”
听到良叔搬出了战事,军士一时倒是不知说什么才好了,犹豫片刻后便瞪了两人一眼,恶声恶气道:“你们等着!”
他转身进了外头的屋子,也不知在里头说了些什么,竟是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才走出来,脸色却是愈发难看,张口便道:“既然如此,你们可以把马带走,但这个胡人,必须留下!”看着何潘仁,他脸上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恶意:“我家将军说了,如今前方战事吃紧,要当心各路细作,这胡人行事鬼祟,言谈荒谬,又要前往涿郡,名为卖马,说不定是不安好心。我家将军少不得多操点心思,帮唐国公好好审审这胡人,以免国公上当!”
良叔不由一愣,他自然猜得出,这把关的人只怕跟早间逃走的那几位有关,这番刁难,自然也是在帮那几位办事,要留下这八匹骏马;却没想到,他亮明身份后,这些人居然可以不要马了,却还是一定要留下何潘仁,他们到底打算对何潘仁做些什么?偏偏如今对方又顺着自己的话,拿出了提防细作的由头,自己却要如何驳回才好?
何潘仁也知道事情不好,白着脸不敢做声,只无助地看了看凌云,又看了看玄霸。玄霸哪里受得了这个,皱眉道:“你们怎能平白无故就说人是细作?”
军士冷笑道:“我们如何把守关防,分辨细作,难不成还要向你交代?我劝你们还是识趣点的好,这些马已经让你们得了,这不相干的人,你们就不要管了吧。不然这么牵扯不清下去,我家将军横竖是要守关的,没什么可怕,最后耽误的可是你们的时辰,你们的事情!”
听到这话,良叔的脸色也有些变了,他们如今最怕就是被耽误!说起来,这何潘仁昨日自己惹来了事端,今日又是自己生生把事情闹大了,他们总不能为了他一直耽误下去吧?不过,若是真的任由他就这么被人留下,不管他的死活,这事却也有些说不过去……
他原是精明果决之人,心里念头急转,立时便拿定了主意,转头吩咐自己的两名手下:“阿力,阿泽,你们留下,看看这位镇守河阳关的将军会如何审查何公子,待得事了,再带着何公子去涿郡。”这两人都极为精干,又有军中的身份,有他们在,那些人总不至于太过乱来。
凌云一听便明白了良叔的用意,这原是最稳妥的法子,但不知为何,她心里却隐隐觉得有点不妥,正犹豫间,就见何潘仁脸色苍白地后退了几步,突然间转身撒腿就跑,阿祖呆了一下,也一声不响跟着跑了。
大家都吓了一跳,还是那军士最先反应过来,骂了一句便喝道:“还不快给我追!”说完带着众军士追了过去。
这河阳关所在的中潬岛长有数里,宽却只有一里出头,从关前往回跑,不到百步便已到浮桥,何潘仁却并没有往桥上跑,而是一个折身跑到了桥头上,那里高出桥面甚多,木栏之外便是涛涛河水。
他一个翻身站在了木栏外,高声叫道:“你们别过来,再过来我就往下跳了!”
领头的军士吓了一跳,里头的人可是千叮万嘱,一定要留下这胡商的,要是让他跳了河……他忙停下脚步,怒道:“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要做什么?”
那桥上原已排出了老长的队伍,见到此番奇景,众人顿时连队都不排了,纷纷围了过来,有好事者便高声问道:“那汉子,你好端端的为何要跳河?难不成不要命了么?”
何潘仁闻言转过头来。众人瞧见了他的脸,顿时又是“哗”地一声——河面的劲风正吹在他的身上,把那身月白色的长袍吹得飘起了老高,配着他俊美得难以形容的苍白面孔,看去当真就像一朵蓝莲花盛开在了桥头。
何潘仁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掠过,大家被他这一看,几乎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就听他一字字悲愤道:“我当然不想死!我从西域万里迢迢来到你们大隋,为的不过仰慕你们的教化礼仪。谁知你们大隋这镇守关防的将军却跟那什么申国公府的娘子郎君串通一气,非要说我是高丽的细作,想夺我的马,劫我的色!我虽是胡人,却也知道廉耻,今日我就算跳了河,也绝不能让他们玷污了我的清白!”
他的声音原就浑厚,这一声更是传出了老远。人群轰地一声几乎没彻底炸开,领头的军士脸都绿了,跟着他们过来的凌云也是目瞪口呆:如果她现在说她根本就不认识这位为保清白寻死觅活的奇男子,还来得及吗?
作者有话要说:额,我对不起许巍,对不起蓝莲花……
大河就是黄河,当时河阳城的这座浮桥,的确号称天下第一桥。
第95章 欲擒故纵
河阳桥号称天下要津, 最不缺的便是南来北往的客商。大家突然间瞧见一位如此年轻美貌的同行被逼得要跳河,似乎还是什么将军什么国公府娘子联手所为, 当下是兔死狐悲也好,不平则鸣也罢,哪怕是架秧子起哄呢, 少不得跳脚怒骂, 追问惊叹。一时之间, 各种叫骂声炸锅般响成了一片, 这动静又引来了更多的人,桥头转眼就被他们围得水泄不通。好在何潘仁站的桥头高台,离桥面有好几尺高,他的一举一动,大家依旧瞧得一清二楚。
那领头的军士早已是气得发昏, 指着何潘仁怒道:“你!你胡说八道!你血口喷人!来人啊, 去!赶紧把这胡贼给我抓下来,抓下来!”
他带的几个兵丁答应一声, 纷纷往台上爬。阿祖原是闷声不吭地守在栏杆边,见他们要上来抓人, 忙冲过来阻拦。他身高臂长,力气又大, 几个兵丁立足未稳,就被他一手一个地推了下去。
围观众人看得兴高采烈,每掉下一人便齐声喝句“好”,一声比一声响亮。待得几个兵丁都摔做了一堆, 有人便高声笑道:“你们既然想绑了这位公子去做那什么申国公的女婿,不如叫那小娘子自己来吧!”众人轰然大笑,纷纷应是。
那军士听的脸色发白:再这么下去,今日他就算抓住这胡人,将他碎尸万段,申国公府的名声也完了,自己又岂能得好?唯今之计,也只能咬定他是细作,才能把他的这些言辞都抹掉!想到此处,他忙竭力叫道:“此人是高丽的细作,哪有什么国公府娘子看上他,大家休要听他胡言!休要听他胡言!”
何潘仁在控诉之后便再没开口,一直在桥头默默地迎风招展,听到这一句,却忍不住回头怒道:“你才血口喷人!我是何国人,从没去过什么高丽,怎会是他们的细作?”说完又问台下的人:“你们知道高丽在哪里么?离我们何国远不远?”
台下有人“咦”了一声,“何国人?你也是粟特人?”何潘仁自是点头,顺口又用粟特语把刚才的问题问了一遍。
听到这流利的粟特话,人群里,不少胡商都往前挤了挤。此时来往中原的胡商大多是粟特人,他们自然也是。之前瞧着何潘仁虽是自称胡人,但黑发黑眸,并不像是粟特人的模样,他们便也没有多想,此时知道原来是自己人,心里自是愈发同情。有人便冷笑道:“高丽离何国当然不远,也就一万多里,来回一趟,走上两年总是够了的。对了,两年前,高丽跟这边打起来没有?”
围观众人都大笑起来,齐声道:“没有!”
这笑声分明满是嘲意,军士心里愈发的又气又怕,声音都有些抖了:“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帮这细作说话。”
众人哪里还会怕他,纷纷反驳:“你当高丽人傻么?跑一万多里地去收买细作!”也有人笑道:“此言差矣,我等怎会帮细作说话?我等帮的是国公的女婿!”顿时又惹来一阵哄然大笑。
那军士被笑得说不出话来,有人便冲着何潘仁叫道:“你还是赶紧下来吧,若是一不小心真摔下去了,那才叫冤枉!”
何潘仁回头看了一眼,突然神色大变,高声道:“你们快走!赶紧都走!那边又过来人了,定然是来抓我的。”
有人应声笑道:“来人又如何,咱们这么多人看着呢,总不会让你被抢了去。”
何潘仁摇头道:“不,你们都听见了,他们如今咬定我是高丽细作,回头你们若敢阻拦,定要说你们是我的同党,反而是连累你们。我今天横竖是没有活路了,只求你们都保重自己,赶紧离开,若有人能把我今日所遇之事,告诉我阿兄,我就感激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