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奇道:“你们怎么不吃?”
阿嫂笑道:“咱们这些人哪能跟娘子们比,自然得先让男人们吃饱了再说。”
凌云抬头瞧了她们一眼,却见人人都点头,想了想便道:“你们先吃,第二锅再趁热端出去。”玄霸也笑道:“正是,你们都忙了半日了,难道不饿?吃了再说!”
女人们相视一眼,都笑了起来。她们今日从天不亮就忙起,又闻着这米糕的香味,哪有不饿的道理?娘子和郎君既然都这么说了,她们自然也不必客气,当下便按着年纪辈分把剩下的炸糕都分了,有年纪大些的婶子笑着念了句佛:“真真的神仙也不换的好东西,只是油大,咱们还是要少吃些才好。”有人便回道:“阿婶怕什么?如今庄子上有郎君娘子在,咱们的肚子里可不缺油水了。”
凌云听得也笑了,她和玄霸种地自然是不成的,但这山庄就在群山之中,山高林密,野味不少,他们几个没事便会去山里转转,带些野鸡山兔回来,前些日子还打了头野猪,给了村里半头,剩下的便让庄客们分了,天热了肉存不住,那几日家家户户都整日飘着肉香,孩子们乐得有如过年一般。如今大家还真不用怕肠胃寡淡,猛然吃了大油之物会受不住。
说笑之间,第一锅油糕进了大家的肚子,第二锅也出了锅,就听外头有人笑道:“管事和族正都来了!”灶房里众人都撑不住笑了:“他们真会选时候!”带头的阿嫂端起炸糕走了出去。凌云和玄霸也擦了擦手,转身出了门。
却见陶大郎和严六叔果然已进了院子,自是由严六叔第一个取了炸糕,陶大郎却没着急拿,而是让着庄客里辈分大的叔伯们都拿了,自己才拿了一块,低头瞧着手里那金灿灿的炸糕,却没有下口。
严六叔已吃了半块下去,瞧陶大郎看着炸糕出神,不由奇道:“怎么不吃?凉了可就不香了。这样的好东西,一年也吃不上一回的。”
有人便笑道:“可不是,我记得去年秋天收的是麦子,虽然也做了炸糕,却比不上这黍米糕的滋味!”
这话一出,院子里顿时静了静。人人都记得,去年也是这样的丰收,李老庄主也是自己掏钱买了油回来,想让大家饱吃一顿,结果大家的肠胃都受不住,李老庄主便说,过两日等大家都好了,他会让人再蒸几锅出来,谁知转眼之间,盗匪的马蹄就踏平了整个庄园!
想到去年的这一幕,再瞧着同样金黄的炸糕,大家的笑容不由都淡了许多。
陶大原本就是想到了去年的事才出神的,见大家如此,忙压下心头的隐隐不安,提声笑道:“正是,去年的炸糕怎比得上今年的香,如今有娘子和郎君在,日后这样的好东西,我们自然年年都吃得上!”
大家自是轰然响应,有人便道:“黍米收了该种小豆,回头到了秋天豆子都熟了,咱们还能做红豆糕吃!”有人则反驳:“还是做黍米糕的好,里头裹上豆沙馅和饴糖,那才真是神仙滋味!”
眼见院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又热闹了起来,陶大这才走到凌云和玄霸跟前,点头笑道:“多谢娘子郎君开恩,有了这顿炸糕垫着,再有红豆糕在前头招着,大伙儿下半年干活都不愁没力气了。”
玄霸笑嘻嘻地点头:“这有什么!大家若是爱吃,过些日子便是处暑,正好再做几锅出来。”
陶大摇了摇头,瞧着凌云和玄霸道:“我等不求今年日日有糕吃,只求年年有今日,愿娘子和郎君能长长久久地管着我们,管着这个庄子!”他真的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延续下去,不要像去年那样,最后变成一场空欢喜。
他的神色还算镇定,仿佛只是随意说笑,但眸子里却分明闪动着深深的不安,凌云心里一动,正想点头,却听院门外有人高声叫道:“三娘!三郎!”
这声音耳熟之极,却又满含焦虑,凌云心里不由一惊,几步便到了院门前,却见有人匆匆地跑了过来,带头的竟是久未见面李家管事。看到凌云,管事忙跑了过来,一面行礼一面便喘息着道:“小的见过三娘,国公有命,让三娘和三郎即刻赶往涿郡!”
听到这一声,院子里所有的人都变了脸色。
作者有话要说:黍米就是现在的黄米,和小米很像,但颗粒大一些,颜色更黄,也更粘,直到唐代,黍还是中国的头号粮食产物,麦子和稻米都要靠后站。当时很多地方都是采用黍、豆、麦两年三熟的轮种法,二月种黍,五月收获,马上种豆,九十月收了豆子,正好种冬小麦,这样能保持土壤肥力。
第87章 料事如神
父亲让自己和玄霸即刻去涿郡?
凌云耳朵里嗡地一下, 心里似有无数念头席卷而过,却又似一片空白, 什么念头都抓不住,什么话都说不出。
她听见院子的二十多人几乎同时叫了起来:“娘子不能走”;她看见玄霸跟着冲了出来,一叠声地追问发生了什么事;她甚至闻到了灶房里传出的香气, 大概是第三锅炸糕出锅了, 炸过两轮之后, 眼下的油已经更热, 糕自然也更香,只是再也没有人会多看它一眼……
转眼之间,所有的人都已涌出了院子,围在了凌云玄霸身边,乱纷纷地叫着不让他们离开。
来传信的管事李良怎么也没料到, 自己会瞧见这样的阵仗, 一时也有点发懵。玄霸连连问了几声之后,他才醒过神来, 支吾道:“也没什么事,只是战事吃紧, 国公和夫人都忙不过来,想让三郎赶紧过去历练历练, 让三娘也去帮夫人分担些事务。”
这话听上去倒也没什么不对,之前他们收到过家书,李渊就在信里抱怨过,问他们姐弟为何不一道来涿郡。玄霸一口气总算缓了过来, 不由捶了捶胸口叹道:“良叔你也不说得清楚些!”害得他直到现在都有点透不过气来!
庄客们一听却更是炸了锅,他们自然不明白什么国公夫人的,却听得懂这是有人让娘子和郎君去涿郡帮忙做事,可是有什么事非得让他们过去呢?他们过去之后还能回来吗?更要紧的是,娘子和郎君都走了,他们这些人又该怎么办?
这些问题都被他们七嘴八舌地问了出来,陶二更是索性大声叫道:“咱们不能让娘子走!”众人自是一片应和。小鱼等人也挤了过去,有问良叔涿郡那边情形如何的,有问凌云他们该怎么办,此起披伏的没个消停。
只有凌云始终没有做声。在所有的纷乱之中,她只清清楚楚地听出了良叔的心虚,看到了他的躲闪。她只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已沉到了一个极黑极冷的地方,那里没有一丝阳光照得进去,也没有一点温度能容她再心存幻想……不知为什么,这反而让她彻底的冷静了下来,几乎在转念之间便做出了决断。
转头瞧着群情汹涌的庄客,她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们听我说!”
众人顿时安静了下来,人人都眼巴巴地瞧着凌云,陶大更是屏住了呼吸,他的神色也还算镇定,只是手里的炸糕早已被捏成了一团烂泥,他却丝毫都没有察觉。
凌云一眼瞧见陶大的手,心里一声长叹,语气却愈发平静:“父母之命不可违,我和三郎明日就会启程。”
庄客们不由都“啊”了一声,正想再次叫嚷出来,凌云的目光却清清冷冷地扫了过去,把他们的话语都冻在了嘴里。
凌云这才接着道:“我会安排好所有的事,我保证,在我回来之前,官府绝不会来找麻烦,盗匪也绝不敢来滋事!”
她的声音并不算高,却自有一份镇定到极点的力量,让人无法生出半点疑心。原本满心激愤不安的庄客们不由自主地都松了口气:若是这样,那倒也没什么可怕的,横竖还有陶大郎呢!如今家家的米缸都是满的,最多就是平日没有野味打牙祭了!陶二却还是忍不住问道:“那娘子什么时辰能回来?”
凌云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眼见众人又都变了脸色,她索性露出了一个笑脸,“你们放心,这几个月,我会找个猎手过来,少不了你们的野味!”
几个月?原来就是几个月的时间,而且娘子还惦记着让人来给大伙儿打猎呢!众人这下是彻底放了心,都跟着笑了起来,“那敢情好!”有人则叫道:“有没有野味都不打紧,娘子和郎君能早日回来就好。”
凌云微笑不语,目光却落在了良叔的身上,向他微微点了点头,自己转身走开了几步。
院子旁边就是桃林,走近便能瞧见,如今桃叶下已结出一个个儿拳般大小的桃子,只是颜色还青,大概还要十来天才能吃。据说这桃子甚是清甜,玄霸已经期待很久了——他的和阿娘一样,都爱吃新鲜的桃子……这念头宛如一根尖刺从凌云心口穿过,她不由咬紧了牙关,低声问道:“我阿娘,她到底怎么了!”
良叔是国公府的老人,也算是看着几个孩子长大的,对于这位沉默寡言的三娘,他没少打交道,却从没留心。但今日瞧着她始终镇定自若,三言两语就安抚住了所有的人,心头自是不敢再有半分轻视,此时听到这一句,更是惊得抬起了头。
凌云也在静静地瞧着他,那眼神竟有几分熟悉,良叔恍然间只觉得自己仿佛对上了夫人窦氏的眸子,心头不由一颤,脱口道:“夫人病倒了!”
这话凌云自是半点也不意外,然而真正听到,心头却还是一紧,目光自然也愈发凌厉。良叔被看得冷汗都要下来了,想到临行前窦氏的那句吩咐,忙补充道:“夫人说了,她和娘子的那个赌约还算数,娘子若想贪图路上便宜,趁早认输便是。”
也就是说,母亲的确是病了,但还没到太过严重的地步,至少还记得用赌约来逼自己低头,这句话,的确只有母亲才能说得出来!凌云心头不由一松,脸上也慢慢地露出了笑容。
这笑容说不出的明媚灿烂,在阳光下几乎不可逼视,良叔也跟着笑了笑,心底却是一阵刺痛:夫人实在是料事如神,都病到那种程度了,却还知道怎么用一句话来安抚住她的儿女……
凌云却只觉得全身都轻松了许多,略一思量便道:“好,我们明日一早出发。”良叔自是点头不迭。
两人这才走了回去。玄霸等人早已被大伙儿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都是舍不得的意思。看到凌云回来,这嘈杂声才慢慢地停了下来,人人都等着她再次开口。